“你怎么不去茅厕找啊,人家脱裤子可能也掉了钱呢。”大姨一把揪住他的耳朵。
晚芸在大姨家住到了第二年夏。
往后,晚芸回想起这一年,就像吃了一碗冷水面。
这一年,说不上快乐,只是忙碌,没空闲追念,人生就顺水而下了。冬天冷得手指红粗,夏天热得背上一片痱子。春秋没记忆,只好像在中档时,看过一片晾晒着淡色丝绸的院子。
前半年晚芸很少同大姨说些什么话,她们两长的相像,一对上对方的眉眼,就想起彼此可不是什么姨妈外甥女的关系,间隙顿时生长。幸好日子要过,两人闲话不提,直到今年夏天,晚芸甚至能跟大姨心平静和的坐在院子里扇蒲扇聊天。
晚芸顺手拍死一只蚊子,“屋子里是不是该挂上帘幔啦?夜里蚊子成山了。”
“柜子底下有两套旧的,明日洗洗晾凉,还能用。穷人的日子不讲究。”大姨心情愉悦 摇着蒲扇,前后晃着椅子。
“那漏洞的锅又怎么办?可不能再补了。”
“张伯家卖锅的,他欠了咱家十几文银子。”
“好,那就一切有着落了。”晚芸舒了口气。
也是同年夏,大姨不知是不是染了风寒,总是在咳嗽,一声咳嗽能带走一分精气。大姨有时能咳嗽一整个晚上。大姨不让姨父请大夫,只从乡里大夫那里取了点润肺清肠的药包。乡里大夫药方开得草草,晚芸心下不安,但硬着脸,不肯询问。说来也怪,两人虽能面对面说些家长里短,但这些话头仅仅止步于鸡毛蒜皮,一旦涉及到贴心窝儿的事,两人都尴尬的喉咙生涩。两人心里明镜似的,彼此不是亲人,就是搭伙过日子的。她们见到邻居母子,都情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某一次,姨父和大姨在卧室里吵架。姨父说,“你看这一年,晚芸都是我在养的,你说你这么些年,也没给我留下一个籽,要是你不行了,我连个老婆都没有,你说你把晚芸留给我做老婆又会咋地!”“你做你的春秋大梦!我死了也会带她一起死,什么也不给你留!”
晚芸在小厨里做酱萝卜。白萝卜煮在锅里“噗噗噗”地闹,外头什么比不上萝卜淖水重要。厨房外的白云爬得很高。晚芸她看看萝卜,又看看云,姨夫和大姨争吵什么也听不清。
六月廿四。大姨忽然问晚芸要不要去闹街市里看灯。
晚芸有些暗喜,嘴上却不冷不热,“行啊,那去看看呗。”
“你今年十四了吧。”大姨突然问道。
“是啊。”晚芸没什么疑虑。
“真快啊。”大姨喃喃道。
走在街上时,大姨莫名地,默默地抓起晚芸的手。晚芸起先想挣脱,可大姨抓她的手却越来越用力。晚芸不再挣扎,内心涌过一阵诡异,背僵直的厉害,她不敢松口气,生怕背就崩折了。大姨瞧上去也很焦虑,脑心一根青筋突突跳。晚芸认为这纯粹是自找罪受。街头巷尾牵着晚辈手的长辈有那么多,她们一定是最尴尬的一对儿。
“咳咳,你……要不要买件新衣裳?”大姨艰难地吐字。
“不……用了,衣裳补补能穿。”晚芸有些受宠若惊。
“今日我要,咳咳,带你去见个人。”
“谁?”晚芸很警惕。
“你新的……爹和娘。”
晚芸眼里火光四射,但她只定定地看向前方“哦”了一声。
眼前灯火葳蕤。闹街里行人欢声笑语。人来人往。一卷一卷的热浪打在脸上。晚芸的脸抽痛,像被人绞面。她抽搐着脸走。
大姨扳过她的肩膀,“晚芸,周家是大户人家,咳咳,能进去是你的福气。”
“可你没问过我的意愿。”晚芸冷眼瞧着她,“福气不福气的,是我们俗人说得算的吗。”
“周家给了一百两银!”大姨下了狠心,甩开晚芸的肩膀,“所以你明白吗现在?”
“难怪。你早就该讲好。不然我换身好衣裳,说不定能多换几个钱。”
周遭静谧。大姨一时接不了腔。
“晚芸……”大姨摇摇头。
晚芸呼出一口气,她突然不知道该看哪里,她眼疼,四处有钩子。
有不少路人凑头来看热闹,晚芸要面子,所以她装作若无其事,平静理智的样子,款款说道,“没事的,我都明白。你也照顾我一年了,我心底还是念着的。只是我在院子里养了只绿毛龟,您让我把它带走吧。亮一亮,下一丈,以前在你家每每觉得舒坦时,就晓得有这么一天。可那绿毛龟,我是把它当宠物的。”
呵。卖了我一百两。还挺值钱。草。那绿毛龟虽是污水里捡的,可那也是我的财富。我的。
“我给你带着。”大姨知道她会念叨,便取出怀中的手帕。手帕包了两层。绿毛龟在布块里缩头缩尾,见了光,也一蹶不振。
绿毛龟个废物。为什么不咬她一口,咬破她的指腹,咬得皮开肉绽。
“谢谢。”晚芸说道。
而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终于走了。晚芸又面目狰狞起来。
“一定很后悔年轻时没多生几个孩子吧,不然你现在生意都做大了。”晚芸绵里藏针,见绿毛龟不咬她,就抓起它朝大姨的头扔。
大姨的头被砸歪。她摸摸额头,缓了好久,“呵,谁不想做怀中抱籽的石榴。”大姨讲话也冷。
“你为什么这么想要钱啊?钱里有命,是不是?”晚芸越发激动。
“你娘被那卖凉粉的贼囚根子给卖了,我要把她赎回来,毕竟是姊妹。”大姨给了个解释,却眼神闪避。
所以我就不是你的女儿。所以你到这样的关头,还要撒谎。
大姨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拿了家里的一件旧物什到当铺典当一样。
晚芸彻底心灰意冷,“行。血浓于水,我懂这个理。亲情啊,真是世间救命的稻草。”以及杀人的魔刀。
大姨不接什么亲情的话茬,她不敢说我是为你好。
“周老爷周夫人神通广大,不缺钱,也不差权。他们是个好人,搭了座孤儿院,收养了不少穷苦的娃。你过去了,还是他们家的小姐,来日能飞黄腾达的,日后嫁个好人家,咳咳,把以前的苦日子都忘了吧。”
晚芸看着大姨,有些啼笑皆非,“你是打心眼里觉得我的日子会好过吗?那种有钱人,能使得鬼推磨,明明收养了那么多可怜孩子,却还要没有缘由地买个穷人家的女儿,你觉得我在周家能活多久。你是卖了我的身子吗?你是卖了我的命。”
大姨张了张嘴,没说话。她好像被晚芸的逻辑震惊。
“不会的……不会的。你是活人,他们能拿你怎样。”大姨微微摇头,“你不要捡坏处想。”
第 3 章(已修)
晚芸到了周府前,粗粗瞟了几眼。她的心在沉浮,一时辨不得真实和虚幻。她似乎被一条隐形的线牵着在走蛇道,晕晕乎乎的。大姨把她丢在门口就走了。她就这样走了。晚芸还是心软地希望她是拿一百两治病去了。
周府夹在陆府和罗府中央。单从外观上,陆府同周府不相上下,一派的富丽堂皇,而另一边的罗府则萧瑟落寞地多,矮矮小小地缩在一方不大的角落。两大压一小,愈发清奇可怜。晚芸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难有蛇虫鼠蚁,唯一的不好处就是规整堂皇得没有人气。有钱人家的草都必须是一样高的。大剪刀张着嘴巴,咬下一列茬头。
周夫人周老爷并未在府内。问起缘由,婢女说是酒楼里应酬去了,没到夜半酒酣睡意浓,是不会见到人影的。晚芸瞥见婢女头上的发簪有点像十字裂开的柏花,丑丑的,看着金银的分量却极重。
晚芸身心俱疲,心内庆幸今夜不用面对那样难堪的局面。走过排屋时,大排长龙的仆人弓背道礼,她慌的不知手脚哪里放。室内是一线灯火,水景便也投射一线。晚芸恍惚,生怕被这两条线折叠了进去。她大汗淋漓。我又要换一种人生吗?她走上二楼的长廊,忍不住回头一看,火红色的灯笼从她扶手下方斜斜朝下,拉出一道圆润可爱的轨迹。这是梦。她突然冷静下来,默默抹了抹手上的冷汗,继续朝前走。
丫鬟领着晚芸停停逛逛,一口一句“小夫人”。晚芸瞪着她,“为什么叫我夫人,加了小字就不古怪了吗?”丫鬟圆口道,“周家就您这一个女儿,当家的叫老夫人,您可不就是小夫人嘛。”晚芸嘟囔一句,“我还不是被卖过来的。”丫鬟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