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一所类似于蔬菜棚的所在,绵延冗长,一下看不到尽头。各式各样的青菜瓜果杂乱无章地挨在一起种,拼凑成深深浅浅的绿色,绿色这样密麻麻一片,导致地底新鲜萌发的许多细细小小的菜苗宛如绿藤咳嗽出的一滴滴口水。有人径直去拔苗,然后站在菜棚前,手臂一扬,往木架撑起的铜盆里丢钱。铜盆后挂了幡布,写明了价钱清单:豆苗三文,稻谷两文……还有人的腋下夹了个自家算盘,自己算银。
这在常梁是很少见的,常梁的街市繁华富丽,人也奸诈。
挑着担子的汉子从身边经过,朝罗浮和晚芸抛来考究的眼色。我们真的太臭了。晚芸想。担子里是从河里挖出的石子,它们偶尔滚落,偏离了堆墙的命运,转而在人的脚下滚东滚西。
“这里的河流肯定很恐怖。”罗浮突然惊慌起来,“他们从河里挖石子,会导致河床上都是一个个深坑,即便是善游的人也很容易被旋涡卷进去。”
晚芸安抚罗浮,“这跟我们没关系。”
罗浮沉默了,沉默到晚芸觉得她其实只是在后悔来到这里而已。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吧?”罗浮猛地抬头,她的发丝凌乱,看上去风尘仆仆。
晚芸看着罗浮。
罗浮的脸在一夜间仿佛成了褪色的虞美人。也许她只是累了。
“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休息。”晚芸的眼涩得睁不开,所以不得不挤着眼睛看向四周,“那边好像有间很小的客栈。我先去瞧一眼,你在这里等我哦,罗浮。”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喉口有铁锈的味道。是真的累坏了。于是晚芸借口去探路,跑在转角边呕吐。
客栈小到极点。掌柜一家四口人就占了两间屋子,剩下两间打尖住店。晚芸和罗浮运气好,住进了所剩的最后一间。晚芸给了老板娘一点钱,拜托她帮忙去买些换洗的衣裳。“我不晓得你们年轻姑娘喜欢啥样的,怕不合你们心意。”那个头扎碎花巾的老板娘约莫是觉得钱来路不明,便百般推辞,“再说,我有风湿,走不得那么远。”所以晚芸将她在船上编的谎言再说了一通——这回竟然有了滚滚热泪。罗浮不禁愣住。但老板娘信了,立刻热情道,“我家里有旧衣裳,你们要不试试,我女儿的,和你一般个子。”接着老板娘转头从头至脚地打量一番罗浮,“就是你穿可能大了些,你太矮了。”晚芸“噗呲”笑了一声,忙忙解释道,“她从小挑食,不长个子。”
澡堂是一间屋子用挡板隔成两间。老板娘说,你们都是姑娘,在一处洗吧,位置紧张,洗澡冲洗不会额外收银的。罗浮果断拒绝,不带一丝犹豫。老板娘笑话她,“都是姑娘家,害羞啥。”晚芸也觉得尚可。罗浮却坚持不肯。晚芸只能冲老板娘说道,“老板娘,我们还是分开洗吧,我保证动作快点,不耽误您生意。”
木桶经年久。估计跟老板娘是同年诞生。晚芸借着外头的微光,见到水面上飘着,淡淡一层不知是体垢,还是草灰的脏东西。晚芸吹了吹,然后用木勺舀去。她意识到自己变了,以前作为乡下丫头赵晚芸时,可是能在泥潭里打滚都不含糊的。日子鬼斧神刀。说的一点不差。
“水是刚烧好的,掺了冷水,温度正好。别觉得脏,我不让汉子在这儿洗澡的。他们啊,连冬天都是跳河里冲一冲。你们外地人吧,不晓得我们这里人穷酸的要命。”老板娘看出她的迟疑,“待会要是凉了,你喊我一声,我给你添热水。一文钱一壶热的。”隔壁适时响起一阵水声。“你看你妹妹,都开始冲洗了。”这个妹妹指的是罗浮。晚芸告诉老板娘,罗浮叫做赵小年。自己叫做赵小芸。
晚芸被热水包裹住后,心头像转了一盏走马灯。不想再去计较洗澡水里是不是泡了上个人的脚皮,还是上上个人的腋毛,总之多思无用,糊涂就很得意。澡间潮湿封闭,热气散不出去,在小小的天地里盘桓打圈儿。晚芸觉得这样潮湿的地方,肯定有蝙蝠在繁衍。所以她时不时抬头看,担心它们撒尿撒在她身上。蝙蝠和蜘蛛一样,在晚芸看来,都是种毒物。她从前被蜘蛛撒的尿害过。那段时间,大姨不得不天天拿纱布包热饭,滚在她脖子的溃烂处。“大姨一面咒骂她有病,一面忍笑道,“你年纪没到,别去学人家大姑娘什么喜蛛应巧。学个屁啊!你这丫头!看上什么人了!”
晚芸在遇见罗浮的那年七夕,确实往盒子里装了一只蜘蛛,期待它能结出又大又圆的网。但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她突然有点头晕脑胀,不知隔壁的罗浮是不是也是这样,所以她敲了三下木板。罗浮轻轻地“嗯”了一声。晚芸将脖子浸泡入水中,忽然更大声地喊了她的名字,“罗浮。”“我在呢。”晚芸吸了口气,而后非问出口不可,“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出来,毕竟你是有爹有娘的人,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可以随便丢在乱葬岗里。”罗浮良久没答。就在晚芸感到心灰意冷之际,木板突然松动了一下,那是两块木板交接的地方,豁出一个小小的口子。罗浮默默地将手从小洞口伸过来。罗浮的手臂淋着薄薄一层水珠,像刨好皮的荸荠一样白净,像竹一样笔直纤细。于是晚芸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
两只年轻姑娘的手在隔开的木板件连成一道白光。
罗浮,你真不是个好姑娘,总是让人难过又欣喜。晚芸泡得心跳加速。但还是希望你能如愿以偿。我早有归属的命运,会铺就成你过河的桥梁。
她二人勉强在此间客栈内驻足了两日,在第三日确定好租房后,便向老板娘告了辞。房子租在河边上,房子外是排排光滑的鹅卵和浅浅的水滩。她们跟水有了不解之缘。“简直是撞了邪一样。”晚芸蹙着眉头,她对这个屋子不甚满意,“我们老了,会不会有风湿病啊。”“这可能就是从何来,从何往吧,我们坐水路来,现在就住在水路边。”罗浮倒是很欢快。旧的租客不知是哪里人,一再坚持他们家乡的旧俗,执意到夜里才将早已装点好的行囊拖走,说这样才不晦气。等罗浮和晚芸可以进屋洒扫,铺床叠被时,已经是亥牌时刻了。“你知道为什么叫亥时吗?”晚芸收起火折子,灯盏已经亮上,“因为这个时辰,猪都在睡觉了。”罗浮跪在床上掖床席,觉得晚芸太逗了,几乎笑的扑在床上。
第二日大早,就在晚芸去小厨里烧水时,外头的河出了大事,一个捞蚌的年轻男子溺亡在了水里。而后一连好几日,都有许多人去河岸边烧纸钱,没有哀嚎声,只有静立的身影和冒着火星乱飞的纸铜钱。远处是水天一线,浓烈的彩霞倒影在水面。晚芸和罗浮也象征性地烧了些香烛纸马。她们都不知道死的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是听说,年轻,年纪轻轻,还未弱冠,还未婚娶。
所以罗浮说这河流危险,是一点错也没有。
“如果我死在河里,一定要捞我上来。我不想泡成发面馒头那样丑陋,更不想有鱼在我身上产下红色的鱼卵。我就只想被烧成一把灰。”罗浮忧心忡忡,“要是可以的话,我情愿就像露水一样消失。”
“不会的。”晚芸搂过她的肩膀,“我们,都会善始善终。”
她们二人绕道到边缘些的河边散步。
夜里,河岸上爬上许多大大小小的乌龟。
“有一点诡异,又有一点幸福。”晚芸拿小木棍戳着乌龟方块拼凑出的背。龟背是灰绿色,所以可以想象这是一条灰绿底色的河流。“很想一直待在这里,但是也清楚,一旦日子过长了,一切就变味了。”河岸风带来的水底荇草,死鱼味和活鱼新鲜粪便的味道。罗浮望向渺茫的河面,她看到的河流底下是各式各样的残骸,而残骸应该是森白色的。
“罗浮。”晚芸喊她。
“嗯。”罗浮默默地跟她并排走着。
“你喜欢这样的日子吗?”晚芸问道。
“我喜欢。”罗浮扭头冲她,笑得很甜。
“那我就祝愿你,余生的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晚芸笑容灿烂,拉过罗浮的手。
此地的日子很得闲,很圆满,至少现在是这样想的。
晚芸和罗浮有时在夜里,会跟着本地人去喝酒。他们喝酒用脸一样大的碗。“这太夸张了。”晚芸叫道,但低头抿了一口,竟发现是甘甜的。“这酒可醉不了。”邻居是个小胡子的扶桑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话,“是米酒,还是兑了水的。我们要是有点钱,还可以冲个热的鸡蛋。”扶桑人入乡随俗,在举起酒碗时,特意跟旁人碰了下碗。但罗浮在喝了一碗后,就瘫倒在桌子上,不动了。晚芸戳她的肩膀,罗浮没动静,晚芸又挠她的手心,照旧不动弹。晚芸只能背她回去,她有理由怀疑她在装醉。罗浮趴在她背上,身子一直微微颤抖。“你能背得动我吗?”罗浮的声音睡意朦胧,她的手探过晚芸的衣领,轻轻摸着后者的锁骨,“我感觉你越来越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