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芸感觉被求而不得击伤。
“你们两若是有来日,一定要去到比常梁城更南的南方。那里一年四季都是春夏,有你们没见过的野菜和野菌。你们不要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去喝一碗冷掉的蛋花汤。那很腥。”夏念目光灼灼。
可晚芸知道罗浮放不下。
第25、26章(微调,两章合并了)
茶馆里暖气洋洋。外头大雨围困。小孩扒住竿子死死撑住的窗,接着用他那削皮洗净的荸荠一样的手去接天地间透明的血液。透明但并不纯粹,里面有吐纳中的灰。连接天与地的,竟不是雪便是雨,而风什么也兜不住。它像零落的蛛网。
时辰超忽而过,罗浮枯坐在二楼临窗的靠背椅上,一言不发,默然看向对面鳞次栉比的屋瓦和腾然如雾的水烟。她突然想到,也不过就是五六年前的光景,她还可以顶着青翠欲滴的荷叶片在头上,赤着脚在大街上乱跑乱叫。可惜现在是冬天,可惜现在她是个小大人了,以前充盈着童稚趣味的妙事在如今看来都是傻而不真。
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脑海里肆意乱窜。罗浮低头摸了自己的一缕长发,以前听到人家讲,有些头秃女子的发髻都是从死人身上取下的;这条街的西南尽头有一家药铺,传说有凤麟洲的金泥膏。那可是周家的铺子。有钱人家啊,似乎就是比寻常人多了一些通天的本事。什么救命的草药和杀人的法宝,应有尽有。罗浮有些嘲弄。
一楼闲坐假寐的陆大人伸长腿,盖着狐裘在膝盖上,一派雍容华贵的上等人相。
陆九澜从大雨中赶来。他护得严密的裘衣内裹着一幅老旧的卷轴画。
“伯爹,给您拿来了,可辛苦死我了。”陆九澜一贯油腔滑调。他一踏进门槛,嘴就开始嚷嚷。
陆大人不紧不慢地睁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音,“哼,你有本事啊!九澜。不过是借看百鬼夜行图,倒弄得这样麻烦,以为是借了天皇老子的玉玺似的。”
“这可不怪我,那老师傅麻烦着呢,说什么也不肯让画离他超十米远,他家就住西侧的弄堂里。脾气又臭又硬,不服不行。”
“下回直接宰了他!”陆大人老脸一横,像抓一把野菜似的一把抓过画卷。
“哎哎,伯爹,这画轴不能在这张茶桌上展开,老师傅专门叮嘱过,要到这张梨花木桌上来。”陆九澜嬉皮笑脸,“且这里光也好,看得明晰,您委屈一下呗。”
“他个乌龟软蛋,摆什么谱!”陆大人将狐裘往躺椅上重重一摔,不耐烦地走向那张梨花木桌。其实不过就两脚路。那梨花木桌钉死在地面,不然他早令人搬到跟前了。
陆九澜在展画时,故意撞到了白瓷瓶。
“哎呀。”他故作懊恼,“虽说碎碎平安,但这家掌柜也太不懂什么叫物有灵了,尽将些易裂易碎的半悬在边边角角上,这岂不是跟人上吊一样。”
“人上吊,也得先踹掉凳子。”陆老爷指了指陆九澜的脑心,“好家伙,踹了人凳子,还装委屈!”
“伯爹,我可是为您看画,才弄碎瓶的,您可得替我赔。”陆九澜脸皮生厚,“不赔,我可就得被卖到后厨洗刷盘洗碗了。”
陆老爷哈哈大笑,旋即一巴掌拍上陆九澜的肩背,又骂道,“九澜九澜,就烂就烂,我看你真是九张嘴,一张皮!”
二楼的罗浮听到破裂声,吸了一口气。那是她同陆九澜约定好的信号。于是她站起身来,双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垂头稳住心绪。她半垂的长发如墨一样在脸两侧散开。二楼空无一人。她瘦小单薄的身影像一只银色的小鱼,于是她游到走廊的边缘。
那里有一樽椭圆的泥瓦盆,上头搭着一半的木架子,放了个盛茶叶的青葡图案的碟子,靠在瓦盆边的是个银如意纹把手的木盖子,能正好罩住宽大的盆口,这是为了鱼夜里生子,盖缸用的。里头养的是黑色的鲤鱼。乍一看,只见油水在圈圈转动。这盆水养的一般,狭窄的缸底中央蹲着四五颗睡莲头。任何接受人声炽热烘烤的鱼缸都不是好的,这样的缸身生不出细密围叠的青苔和细草。
罗浮俯视一楼,正好能看到陆九澜和陆大人伏在梨花木上,仔细推敲那幅画。陆大人的脑袋没有任何防备。她的目标就是让他的脑顶开花。罗浮开始移动那顶缸,阑干已十分老旧,只要她费些力气,就可将瓦盆连同破裂的阑干推到一楼,重要的是,推到陆老爷的头上。陆九澜在下方呼应帮忙。他时不时乘着空当,目测缸坠落的位置,借着赏画的由头,拉着陆老爷东调西调,以便找到最佳的事故方位。
最后,陆九澜看似不经意地敲了两下梨花木桌。
罗当即将瓦盆推了下去。
瓦盆和水炸裂的动静引起一楼哗然。
罗浮满怀欣喜。
但欣喜落空。
陆老爷老腰疼,凑巧背了身子,吩咐仆从锤他的后腰。
重重的瓦盆只砸在了仆从的后背上。
掌柜看到从天而降的瓦盆,顿时脸色苍白,连滚带爬地匐在陆大人跟前,双手合十地道歉。他连绵叙谦的样子确实很可怜。
陆大人脸黑如焦炭,多余的水珠从他的额角滑落。
陆九澜一面熄火,一面朝罗浮使眼色,要她快些从二楼的暗梯下去,然后又用极为夸张的腔调说道,“好险好险,幸亏是有惊无险。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伯爹,要不咱们去赌坊耍一把,说不能赢下整个常梁城来。”
陆大人却余怒不止,并不搭理陆九澜的插科打诨,朝掌柜的心窝猛踹了一脚,骂了一句,“简直是活腻了!”直接拂袖而去。
次日,罗浮在偏僻角门边递给陆九澜一包厚厚的,用绢布包住的草药。
陆九澜皱着眉头,谨慎地摊开,“这是什么?”里头是黄白色,因暴晒而缱绻的花朵,花朵根还带着草灰色的,短短一截茎。
“跟茉莉花极为相似,陆大人爱喝这茶。你若时机方便,将它混到他的花茶罐里。”罗浮补充了一句,“这有慢性的毒。”
“你从哪里弄来的?”陆九澜举着这草药包。他的神色严肃,“我都没见过的东西,你怎么有这样的好本事?”
罗浮敛眸,“你不需要知道。”
“罗浮,你这样子让我害怕。”陆九澜使劲抓握住罗浮的小臂,沉默半晌。他想告诉罗浮,那个茶馆无辜的掌柜下落惨极,他现在还可怜巴巴地赤着胳膊,被倒挂在茶馆的檐下。报复这项活动,不论初衷,终究是一场恶与恶的较量。忍耐没有什么不好,起码能止损,让所有的悲剧滞留在你一个人身上。
所以他一字一顿吐出挤压在心底许久的话,“我想放下。”
罗浮眼底登时猩红。她仰头看他。但罗浮的神情凄迷又怅惘。她因愤怒而流泪,因被欺骗而失望透顶,“他们杀了许多人。你双亲所在的疯人院,逐鹿镇的孤独园,那里的所有人,还有我的亲爹。我不能放下,谁也不能叫我放下。”
大约是七八年前。朝堂势分两派。
罗浮的亲爹金大人和陆九澜爹位属一列,而陆青辞他爹陆大人同罗浮的养父罗大人则在同一麾下,扶持新政。后来车轮战似的明争暗斗,一派最终败下阵来。金大人瞄准势头不对,提前抱瓮归园,而陆九澜他爹并未有如此的高瞻远瞩,继而连三,来势汹汹的反攻倒算,让他一家人都被迫关进了疯人院里。金大人得知后,特意搬到邻村,以便照顾陆九澜一家起居日常。其实能做的很少,但对昔日同僚,不能不有些关照。
若是日子能将就而不讲究地过下去,其实能凑活的。但后来陆金二人抓到了对头的把柄,即陆大人等一众苛待殴打孩童的证据,于是几颗心便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可惜时也命也。风声走漏。陆九澜的爹娘被活活烧死在疯人院。金大人则在路途中,死于一场早有预谋的马车陷阱。
罗浮,不——早先说过,当年她还是金小年。
金小年问爹,爹,我为什么不能现在去看大夫?我的脚趾很痛,而且头上是不是要留疤,我晚上难受得睡不着。
金大人摸着小年的扎着两个小圆发髻的头,和蔼可亲地说道,不会的。小年再忍耐几天,爹会带小年去京城,那里有世上最好的大夫。到了京城,如果有人问起你的伤,你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人物让你遭致如此难堪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