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芸看着满席的玉石珍馐,夹了几筷子伸进嘴里,没尝出任何味道。就像爹死了,在大姨家待的那一年一样,舌头上留不住任何味道。她以为是大姨家穷,不舍得放盐,原来不是。周家供养得起她余生无数根的糖葫芦,她却尝不出甜味了。晚芸内心一阵悲凉,希望人生不要再坏下去就好。
她不知道在位置上能做些什么。她是乡间的野孩子,在众人面前始终格格不入,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周老爷周夫人对她只有客气,亲情是哪敢奢求。
晚芸瞧了一眼今日同样盛装的罗浮。她们相隔的距离有些远,她只能见到几团明亮的色块。罗浮还是婉婉婷婷的样子。晚芸不禁想起自己喜欢罗浮的缘由,归根结底是因为初见那一次,就知道罗浮同她一样不幸。有个人陪着自己不幸,就不觉得孤单。她一点都不勇敢,好盼望有人陪她在黑暗里。这样卑劣的愿望,让晚芸羞愧得抬不起头。
嘻嘻笑笑声越来越大。一帮贵公子贵小姐站起身,携手朝南边走去。
晚芸本想着人走空最好,清清静静,但见罗浮也起了身,便随人群一道前去凑凑热闹。过了廊桥后,人潮又分了几拨,有一撮人去击拍喝酒唱还乡歌,有的三五成群不凑外人的热闹,就站在花灯下家长里短,还有的去行酒令猜灯谜。晚芸的眼睛被冲野了,罗浮此刻也不见踪影,便只能跟着人最多,最多的那一团人去了后院。
后院对着河。河上一条华丽绚烂的卷梢船。伶人唱着小曲儿。晚芸只听得咿咿呀呀,正要撤退,迎面撞上罗浮。幸好晚芸赌对了这条路。两人四目相对,罗浮冷冷清清。同时望见罗浮的,还有一位是大银楼里的小公子,姓江。
罗浮见到江公子,倒是笑靥如花了。
第5、6章(精修)
江小公子旁立的,桃花发簪栩栩如生的小姑娘气得嘴歪眼斜,一开口就出言不逊,“罗四啊,你姐姐和你哥哥的事,是打算如何处了?哎呀,真是好难办,你二哥胆性弱,一被抓包就撞梁,你三姐姐倒是血气方刚的,可一个女儿家,名声糟蹋了,余生还不得夹起尾巴。前些日子里路过你们罗家,听见罗府里很热闹的,不知道又是为了哪一档子的事儿。你们罗家风水是不是不太好,东边撞邪,西边见鬼,事情一茬比一茬棘手,乘马走水,去死一分啊。”
罗影过世的消息并未流转出去,这是罗家有意避下的,但罗浮压根8不将这些门门道道放在眼里,学不会棱角鸡头,便要做那刺人的仙人球。
罗浮朝那位桃花小姐微微一低头,客客气气道,“家姐已死,如今头七尚未至。要是你挂忧,我烧纸钱时,便多多嘱咐家姐入你梦里,也好解了你的牵肠挂肚。”话头一毕,就要离去,但不知何故,无端被河边鹅卵绊了一跤。
银楼的江公子急忙搭扶。两双眸子一对,江公子慌了神。
“你故意的吧!”桃花小姐大声叫唤起来。
江公子急于替罗浮辩白,“阿姜,你别乱讲话。”
“是啊。”罗浮坦荡,伸手猛推了一把桃花簪子小姐,将其推倒在水槽繁茂的浅滩边,“我这也是故意的,只是你那水清才见鱼的脑袋能预料吗。”
晚芸好像在看从前自己的影子,顿时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让她觉得罗浮可太亲密了。然而此刻,晚芸却假惺惺地上前,扶住那位桃花小姐,指责罗浮道,“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罗浮冷冷觑着,说道,“我有什么过分,有些人才是该拔掉舌头。”
“可是……”晚芸冷不丁将桃花小姐的桃花簪子拔下,抡圆了胳膊扔得老远,“这样才解气啊。”
桃花小姐则尖声叫喊起来,像碎瓷片划拉在地上,她的尖叫声在灯火璀璨的河面上宛如一丛丛立起来的斧头林。银楼的江公子吓傻了眼,抬起手,左转转右转转,不知该安抚谁。
晚芸拉着罗浮撒腿便跑。
待到无人之处,晚芸才气喘吁吁地松开罗浮的手。罗浮脸色发白,缓了几口气,盯着晚芸的眼睛问道,“你帮我做什么?”晚芸尬笑一声,“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受欺负,再说一年前,你帮过我,我是报恩。” “是陆青辞帮你的,而且你也救过我,我们早两清了。”罗浮眼神冰凉。“但总归你也给了我一点人情味……”“我是装的。”罗浮毫不客气地打断,复述一遍,“我是装的。以前是我喜欢他,便依着他的喜好装模作样,装出一幅天然的做派,如今不喜欢了,自然回归本性了。谁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你不喜欢陆青辞了,就不搭理人家啦?哪有你这样的臭脾气。”晚芸只能接自己听懂了的话。
“你什么也不知道。”罗浮扭头,“他都要订亲了。”
晚芸摸摸后脑勺,“那你给他做小妾嘛。”
罗浮提裙便走。
“哎,我开完玩笑呢,你别生气。”晚芸急了,拉住罗浮的手。
“要是我说,陆家是跟你们周家订的亲呢?”
“周……周家是谁?周家,那不是……”晚芸脸色大变,连忙摆手,“我可不嫁!”
罗浮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开玩笑的。陆家走的是官宦之路,你们周家是地地道道的商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联哪门子的姻。我讲这些谎话你也全信,你也太好骗。”
“吓我一大跳哇。”晚芸拍着自己的胸脯。
罗浮又要走。
晚芸又拦住。
“你不也一个人吗?我们难道不能结伴在府里逛逛?你带我见见世面啊。”
罗浮看着晚芸,觉得有些好笑……“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你要寻同类,到人间热闹场里去吧。水面浮萍尚聚拢时,我只是过水风罢了,你什么也得不到。”
没想过罗浮拒绝地这样直白。
晚芸顿时局促,支支吾吾不知答什么好。
两人尴尬地杵着。
罗浮好像想起了一件事,眨了眨眼,莫名上前,轻轻地,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晚芸身体僵直,眼睛睁得两倍大。
“腻腻歪歪的,咱两也没那么熟……不是么。”晚芸极为不自在地推开她。
“我是为了做坏事啊。”罗浮对上晚芸的眼睛。
晚芸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感到无所适从。
罗浮今日的态度比那天夜里冰冷更甚,跟几年前那个街面上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更是天壤之别。罗浮离开的脚步声,不停地在晚芸耳畔回响。她的山野粗气在这些贵小姐的心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她在想那人是真的罗浮吗?
晚芸没察觉到自己东走西走,竟又走回了宴席上。各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也基本游玩后归位。周夫人见晚芸失魂落魄,连喊了她三两声都没听见,脸色陡然铁青,朝周老爷努努嘴,一脸鄙夷。周老爷则摇头喝茶。
周老爷见银楼江公子满脸焦急地匆匆走过,笑意盎然地喊住他,“江小公子,怎么这么形色匆匆啊。”
江小公子见是富商周老爷,连忙鞠躬,“晚辈不慎弄丢了家父给的红玉禁步,这才失了进退,让老爷夫人看笑话了。”
旁侧一位金冠竖头,却满脸络腮胡的男子惊讶道,“可是那块价值连城的苍山红玉?”
江小公子愁容满面,答道,“正是。”
“你一个人这样找,要寻到什么时候,哎呀,快点吩咐下去,封门闭户,将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都搜查一遍吧。”
江小公子略微迟疑,“这可是青辞兄的冠礼……”。
周夫人知晓他要脸面,便道,“有些下人没皮没脸的,说不定一时歹心就起了,江小公子还是太良善。,只是这宝物价值不菲,还是早早追回来要紧,等宴席一散,怕是天网也兜不回来咯。”
江小公子拱手道,“谢周夫人提醒,晚辈这便去找陆大人。”
“陆大人喝高了,何必打扰他,去找陆青辞小公子吧。”周夫人摇着扇子,一幅隔岸观火的样子。周老爷笑笑,没再说话。两人对视一眼。
陆青辞看似孱弱,执行力却不错。各大门一关,宾客面面相觑。说明一番缘由后,大家更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一人提议,“既然下人都搜查过了,宾客又怎么能放过?”另一人觉得多此一举,“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不是穿金带银的,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哎,不剖开来看看哪知道心肠是不是黑的。不过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说罢,还率先站起身来,抖抖袖口,向周遭炫耀了一圈。那两袖清风的模样,仿佛头顶“正大光明”的牌匾。众人内心骂着“马屁精”,却不情不愿地一一站起,以表清白。陆青辞本想制止,但那络腮胡又扇了两阵阴风,说什么“千仞无枝”,“洁清自矢”。他便不再好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