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锅甩到神厄身上的时候,良心一点也不痛。
丹朱神情苦涩地看着他。
良久,他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天爷……”
他叹完气就想到,他自己也属于“老天爷”。
*
“旧神为什么会死?”
大长老不答。
不仅不答,还提出了一个崭新的问题:“世界是什么?世界从何处来?”
旭凤思忖片刻,审慎道:“世界是破碎的寰宇,从盘古斧中来。”
无论哪个版本的史册,甚至是人间的史册,对世界的说法一般无二:盘古开天时,宇宙被一斧击碎,分开了清气与混沌,碎成了三千片世界,从此清气筑上清天,混沌筑血海,灵气归神族,魔气归魔族。
事实上,世界是怎么来的不重要。譬如旭凤,他认为自己的小半生都过得一塌糊涂,哪来的资格去思考鸟生和世界?
但是当固有的观念被打破时,他还是免不了到了一阵战栗。
“很久以前……大约是太古时代,三千世界就已经在那里了,没有人。有龙凤,有很多,但都只是凡鸟和凡鱼,与如今的笼中稚鸡,池间银鲤是一样的生物。不知何时,有两位大恐怖的存在——其姓名无法被世人理解——来到了这个宇宙。如果你定要给他们一个名字,那便称之为序与熵,他们残余的力量被称为清气与混沌。”
“他们在这方宇宙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斗,并将自己的力量送给了最适应它们的原住民。凤凰适应了混沌,龙适应了清气,将它们的战斗延伸到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之间。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某一日,这两位不可说的存在不知为何离开了。这方宇宙也自行封闭起来,外面多了一层‘膜’。”
“那两位存在走了,残存的力量还留在这方宇宙,继续着他们的事业。清气倾向于形成稳定的形态,这些形态被称作旧神,也是你们所供奉的三清;混沌倾向于绝对的无序,于是它们始终是血海中一团暗红的雾气,二者都在试图将更多的生物拉入其阵营,与其一同稳定或混乱。”
“三清化形后,这个世界就进入了旧神时代。上清天在这个过程中隐隐占了优势,他们却仍不满足,还在不断地以己身去净化混沌,也就是互相抵消。这些清气本该只有净化混沌的本能,但不知为何,突然有一天,一缕清气变质了。它不像其它清气一样只受本能支配,而是产生了一种如今被称为‘感情’的东西。为此,它给自己取了名字,叫女娲,又给另一缕清气取了名字,叫伏羲。它依照自己的喜好创造了一些小的活物,给它们取名叫人。”
“‘天’想要创造一个绝对秩序的,永恒不变完美世界。人这样的变数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自然要灭掉这些弱小的生物,并将女娲带回去回炉重造。但是女娲已经把它们当作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不允许他们伤害人。可她毕竟只是一部分清气,无法与整个上清天抗衡,于是她拿出了一样东西,这样东西由两位不可说的存在最强烈的交手而生,内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倘若释放出来,甚至可以打破‘膜’。如果‘膜’破了,也许会引来不可说的存在,但来的是哪一位就不好说了,相当于是个同归于尽的做法。”
“女娲与他们谈条件,如果他们执意要消灭人,那么她就将力量注入五色石,打破‘膜’。上清天好不容易在与混沌的战斗中获得了优势,自然不愿打破这种局面,于是他们妥协了,条件是女娲必须跟着他们回去抹消感情与记忆。临走前,她将这样东西留给她最年长的孩子们看守。很多人都看到了女娲持五色石与天对抗的这一幕,但天不允许他们记得,于是传说中的女娲挟天就就成了神话中的女娲补天。”
“即便上清天在这场战争中占了优势,他们也还是一日比一日虚弱,不仅仅是因为主动的清浊相抵,更因为这个过程是无形中发生的,旧神纷纷因为力量不足而消亡,在旧神时代末就已只剩下了三位。于是他们不愿再用纯粹的清气黄泉中溢出的混沌相抵。既要保存实力,又不能让混沌感染人界,于是他们想到一个办法:用已经有了智慧的神族的意志力去抵抗混沌,并让他们去管理人。”
“神族在他们的命令下创立了天界,天帝多为龙,与清气最为融洽也就是灵力最强的龙,自此世间进入神治时代。随着时间的对抗,昔日的混沌奄奄一息,稀释到所剩无几,而清气也逐渐消亡,只剩下了一位还有意识的神尊,但他们始终占着优势。凤凰作为混沌的载体,自然也随之被淘汰,种族越发稀少,如今这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一只凤凰。”
大长老说完上述一段话,喝了口触手水,总结道:“没有了天帝,上清天自然有弱一些的龙去替,但只要天帝活着,上清天就一定不会放过你。所以,如果你不想他死,你就要用五色石打开这层‘膜’。”
润玉静静地听完,神情也是惊讶的。但他知道的比旭凤要多一些,惊讶的程度也轻一些。在这一团乱麻般的讯息中,他准确地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如果‘那两位’,或者其中一位再次降临,这方宇宙会怎么样?”
大长老悠然道:“不知道。也许某一位会暂时占据上风,但一切终究会回归熵的怀抱。”
旭凤道:“为什么胜利的一定会是熵,而不是序?”
大长老道:“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旭凤默默地咽了口气。他对上发疯的正常人可能会发火,也可能会训斥一顿,比如对汝瑾。但是现在他面前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于是他反而冷静了下来:“魔界有不计其数的大魔小魔,他们难道用不得五色石?为何非要找上本座?”
“兼容性的区别在于什么?”大长老信手拧着保温杯盖,作循循善诱状,“在于他们如果与血海中纯正的混沌接触,会变成它们的同类,而你可以保持自己的存在,甚至可以利用它们,这一点何其珍贵,连我这具躯壳都无法做到。”
“你不是擎城王,”这是旭凤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或者说你从不把自己当作魔族的擎城王。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大长老道:“很多年以前,我被姬轩辕追到了血海边上……”他一指远处那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就是那边。他让我投降,但我不高兴投降。我写下了那段话,然后和九黎剩下的活人跳了下去。我的族人死了,我没死,而且从血海中得到了神魂不灭肉身转生的方法,也得到了真相和自由。”
旭凤今天一天用完了他一百年的震惊额度。
“你叫蚩尤?”
“我曾经是。”
又一个从神治时代的开头活到如今的人。
但蚩尤确确实实是个人,不是神族,也不是魔族,他是如何在血海中活下来的,甚至还得到了在不同的躯壳中不断转生的魔功?
毋庸置疑,作为一个人,他的事迹能被天界听说过,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所以他能从血海中走一趟却没有变成它们的一员,而且还得到了混沌意志的传承,似乎也不算荒诞。
良久的震惊与沉默后,旭凤开口道:“变成血海中的东西比死还要可怕。你宁愿从这里跳下去,也不愿投降?”
大长老喟然,视线悠悠地飘向久远的时候:“姬轩辕是个好人,可惜我不喜欢他那一套。他表面上看去热烈爽朗,但实际上他的想法和天不谋而合,或者说,他是天的代言人。他想要创建一个等级森严、分工明确的部落——用现在的说法是国。结果你也看到了,这样的国很稳定,皇帝和贵族稳定地吃喝玩乐,她这样的人,”大长老把站在他身后的汝瑾拖上前来,“稳定地被吸着血,麻木而温顺,最后累死或者被打死。”
旭凤挑眉道:“治国一道孰是孰非,你可以和我兄长聊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这种人累死或者被打死虽然很委屈,但如果你问也不问便将她变成和死物一般的混沌,她想必会觉得更委屈。”
沉默已久的汝瑾开口道:“混沌并不是死物。”
润玉沉声道:“本座让你说话了吗?”
汝瑾楞楞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后退了半步。
润玉眉目渐渐舒展,对她笑了一下,温声道:“你看,现在你不属于我的‘国家’,我也不是你的‘皇帝’,可你依旧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