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次出现时,神情依旧安详,但是旭凤知道他的剑没有落空。黑色的血正从剑锋滴落,还没落到地上,便成了散开的黑雾。
大长老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腹,上面多了一道深入脏腑的剑口,伤口上凝结着翻卷的冰霜。
怪异的是,这道无论对神族还是魔族而言都很致命的伤口好像对他分毫没有影响。
旭凤神情冷然,缓缓收剑回鞘,道:“你果然不是擎城王。”
他和润玉剑锋交击那几番,润玉十分灵性地将自己的灵力存于飞剑中,再传到了他的剑锋上,将自己尽可能多的灵力借与了他。
按照一般人的思路,突然遇袭的时候如果躲不开,当然是要往更弱的攻势那边躲。可惜大长老不是一般人,他看出来了,但没躲掉。
没躲掉,但也没有受到重创。
他抬起头,遗憾道:“没想到二位陛下一者为六界至尊,一者为前任战神,竟同时习得了偷袭这一绝技。”
润玉微微一笑:“长老利用我这不懂事的幼弟刺杀本座,似乎也谈不上光明正大。利用同袍之情将我与旭儿诱骗至此,困在涿鹿古战场,更不见得有理。”
大长老无奈道:“把陛下困在此地,非我所愿呐。自陛下入彀,老夫回了魔界就在寻找,只是此地实在太过诡异,二位陛下又十足能苟。”
润玉道:“找到本座,然后杀之?”
大长老道:“陛下如果死在了逆因果咒下,自然更好。既然天后已经被逼入此间,那陛下的死活便无关紧要了。”
旭凤一直在看着他结冰的伤口。从被剑意割破的缝隙中可见,那道伤口正缓慢地消失,无踪,剩下暗色的皮肤。
他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冷笑:“很好,那么我们来聊感情问题。”
大长老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转向旭凤,继续调解夫妻矛盾:“依老夫的了解,你们两口感情不和,原因有二,一者是天帝待你不亲,二是前辈仇怨未解。”
旭凤不置可否。
大长老道:“既然老夫决意要让二位陛下重归于好,那便从第一者说起。陛下待你不亲,却并非是薄情寡义,而是因为……”
润玉打断道:“本座在天界还有要事,长老不如长话短说,直接从五色石讲起。”
旭凤冷静地说道:“因为他要死了。”
他虽然用的是陈述的语气,但他看向大长老的目光却是讯问、逼问,似乎要从他脸上看下一块肉来。
大长老一脸无言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道:“……陛下这话真不好接。他虽然要死了,他也可以不死。”
旭凤道:“我虽不知阴皇大帝用了什么办法将黄泉封印千万年,但从古至今,封印黄泉只有那一个方法。”
大长老道:“陛下可曾想过,古大帝修为相差不远,为何唯有阴皇大帝保住了六界千万年的太平?”
“阴皇大帝于灵力操控一道是不世出的天才,她设计的防风集大阵加上其子孙世代的维护可以增强封印。”
大长老感叹:“看来上清天并未告诉过你们封印是什么。防风集法阵确有增强之功,但封印黄泉靠的从来不是法阵,也不是清气,而是神族的意志,与混沌相抵的意志。但天长日久,意志总会消散,到了那时,封印便需要新一人代替。”
旭凤道:“我听说阴皇大帝是女子。”
言下之意,便是质疑为什么她的意志能支撑千万年,似乎千百倍得强于前人们。
大长老笑道:“陛下看不起女人?”
旭凤道:“先前家母管的严,如今家兄管的严,本座熟识的女子不多,但依我所见,从我母神至你身后那位,意志大多不及男子。”
汝瑾把手缩进本就不长的袖子里,视线紧紧粘在自己的鞋尖上。
大长老摇头道:“女人如果有了强烈的执念,可以比男人更为刚强,更何况阴皇不是一般女人,她是唯一一个不甘心牺牲的大帝。她不甘心,所以她是唯一一个能从大封中脱身的。”
旭凤不可置信道:“这世上怎可能有人从大封中出来,即便能出来,她怎能活了千万年而不死?”
“老夫也不敢相信,可事实确实如此。若是以后还有机会,你出去见到她,可以自己问问她是如何做到的。”
旭凤沉默了许久,才道:“她不甘心,为何还是去了?”
“有人以她兄长的来世逼迫她,她不得不去。她不仅被迫去封印黄泉,还被迫给天界留了个最纯净的龙种,和一条她不认识的雄龙成婚,生了两条小龙。”
“一代天骄大帝,谁能逼她至此?”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只差宣诸于口。
能挟制天帝的,只有“天”。
大长老悠悠叹道:“你想必是不敢相信。神族自幼修道,研读道德真经,生来便知三清永恒不灭,上清天清净无为。‘天’怎会做出这种龌龊的事情,去逼迫一个失去兄长,失去爱人的女子嫁人,然后逼她死?这和窑子里的皮条客有什么区别?”
旭凤冷然道:“我不全信三清,因为我没见过他们,但我更不信你。至少他们不曾试图借我之手杀我的亲哥,也不曾把我骗到涿鹿战场关上数月。”
大长老道:“这世上还有天,但是天上已经没有三清了。”
旭凤霍然转过头,看着润玉。
润玉也看向他,沉默而不置可否。
*
丹朱把他那张破案桌搬到了院子中央,桌腿上乱糟糟缠着几根红线,险些绊他一跤。
他恼火地把那几根舞乍的乱线扯开,扔在一旁,终于心平气和地挑出一根最细的笔,咬住了笔头。
他在月下对着铺开的白纸思忖片刻,把笔丛嘴里拿出来,蘸了一蘸墨,提笔写下:
“那身离殿宇,信步下亭皋。见杨柳袅翠蓝丝,芙蓉拆胭脂萼。
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依旧的两般儿点缀上阳宫,他管一灵儿潇洒长安道。
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手中敲。他笑整缕金衣,舞按霓裳乐。
到如今翠盘中荒草满,芳树下暗香消。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
落下最后一笔,他又咬上了笔头,将那纸竖着提起来,眯着眼看了半日。月光并不明朗,他把纸往桌上一拍,对着月亮痛斥道:“不识相的,及不上邝露那丫头半分!老夫的灵感乃无价之宝,还不趁我写作给调亮点!”
如果说这话的是天帝,月亮八成就亮了。不知今日司夜的小仙是不是看不惯他的新本子,他甫一发话,那月亮“嗖”地拽过一张奇厚的云,亮度又减百分之五十。
丹朱悻悻地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本子。半晌,他将最新写下的那张团成一团,往月亮的方向狠狠砸过去:“连自己的女人都交出去,这算是什么皇帝!渣男!”
他新抽了一张纸,口中念叨着“贵妃没死!被神医救了,跟神医跑了!虐死狗皇帝,追妻火葬场!”之类难懂的词汇。
他抬起头要蘸墨,突然发现院子中央多了一个人。
丹朱吓得九条尾巴一齐伸了出来,尖声道:“妈呀!有鬼!”
院中那人无言地看着他:“叔祖父,侄孙不是鬼。”
丹朱惊魂未定地咬住笔头,呼气道:“小棠樾?你大半夜跑这来做什么,吓唬老夫做乐子?”
棠樾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肃然道:“小侄今日来,是有一事要问叔祖父。”
丹朱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问什么?”
棠樾道:“我想要叔祖父将先帝那一辈的往事完完整整地讲一遍。”
丹朱二话不说,搬起桌子就往屋里走。
然而他还没走两步,就听身后重重的“扑通”一声。丹朱放下桌子,回过头,看着跪在地上一脸平静的棠樾。
半晌,他苦笑道:“老夫又不是说书的,你跑来问我作甚?史书上没有吗?自己不会去看?”
棠樾笔直地跪在那里,微微一笑道:“叔祖父,父帝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替父帝往黄泉走一遭也心甘情愿,但侄孙以为,人总该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丹朱色变道:“你这又是听谁胡说八道的?你爹还没回来呢,别瞎想。”
棠樾道:“神厄姑娘身为人间的守护者,多少也知道一些往事,但侄孙还是想听叔祖父详细地讲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