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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宿没怎么好睡,往事破事几把事在幻象中翻涌回荡。但第二日旭凤还是精神抖擞地起了个早——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罢。
这种大典的前一晚,天帝天后往往是分睡的,因为润玉严谨,非得要将核实过百遍的流程再查一遍,免出纰漏。
养子过个生日,穿得太过哭丧也不好。旭凤换上赤焰纹的天后朝服,独自提早一步到了行大典之处。因为往日这等严肃场合都要帝后携手入场,他不好自己进去走红毯,便站在门口等着润玉。
苍穹云顶的蔽障是纯以灵力支撑的,此番的云顶比千年来众仙见过的任何一座都要宏大,甚至还仿了灵霄殿前以层云刻下了丹陛长阶,各族使者见了无不叹一声天帝的手笔之大,天界的底蕴深厚。
受封帝子和各方使者已经在云顶之首忐忑地等着,群仙见了天后,纷纷议论,一一起身行礼。旭凤含笑对众人点了点头。
他扫视一圈,发现自己昔日的小弟们都在这了。风蚀君估计是作为司礼仙君出席,正低眉顺眼地在一个角落苟着,试图融入环境,变成一块真正的石头。邾吴君大剌剌坐在正中,周边人口稀疏。燎原君在羽族席位正中端坐,神情自若地与周遭各路神仙谈笑风生。
汝瑾裹着斗篷在魔族席位后排一言不发。鸱尾君在火神位上,颇为尴尬地扭着头,拼命和夜神聊天,估计是不想和他视线对线。他对面是见了小姐姐龙尾都摇起来的新任水神,正单方面和风神把酒言欢。
最后就见平日里胡乱批件白衣就出门的钢铁直男小金鱼,如今一身金纹储君朝服,在台上长身玉立,悄咪咪地用眼神向他传达着忐忑。
旭凤安抚地对他笑了笑。
他刚笑完,就见一人英姿飒爽向其走来,身后还跟着个一身漆黑的女子。那人笑着一抱拳:“凤兄,千年未见,别来无恙?”
旭凤见了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暖意:“好久不见,卞城公主已做了卞城王。”
鎏英叹道:“还是卞城公主做着舒坦。新任魔尊无论是武艺胆识心胸,俱不及凤兄一半,见不得小妹一人坐大,好生掣肘。”
旭凤一笑,不再去说魔界内政,转头对她身后那女子道:“汝瑾,人间不好,天上不好,地下好不好?”
汝瑾依旧躲一般站在鎏英背后。她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柔和清秀的脸,垂着头想了想,摇头道:“陛下,魔界也不太好……”
她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微笑道:“本座记得汝瑾姑娘当年是为旭凤不平,掷冠而去,一怒堕魔。如今真相大白,本座是全然冤枉的,委屈旭凤的也一一尽数赔还了。眼下天界人才奇缺,既然魔界不好,不如再回天界做西天门守将?”
汝瑾见了润玉,似乎也不太愿说话,只是恹恹退了回去。
大长老在位上道:“陛下在立储大典做的上的第一桩事不是立储,倒是挖起了我魔族墙角。”
旭凤道:“大长老当年力荐本座为魔尊,岂非也在挖我兄长的墙角?”
大长老哈哈一笑,举杯道:“陈年旧事,按下不表。二位陛下请速入场吧,我看小殿下已是在那等得心急了。”
鎏英汝瑾回到魔族席位上,天后与天帝携手而行,至天阶前站住。
第一位司仪上前一步,在润玉面前单膝跪下,呈上功德簿道:“请二位陛下评帝子功过。”
儿子做了什么,当老子的还能到了这时候才知道?往日神族生育率远高于如今的末法时代,一个天帝可能有百八十个儿子,这百八十个儿子做过什么真的不知道。但事到如今,神族往往只有三五个子女,此举就只剩了流程,且一般也只有夸。
旭凤懒得伸手,只伸出了两只眼珠子瞄了一眼。润玉如实信手翻完整册,点头道:“知之者不如好知,好知者不如乐知。资质天生,勤疏自行。帝子棠樾,有此成就,当予表彰,当授金冠。”
虽然明知没有人会挑这个时候骂儿子,但听到赞许,台上棠樾还是肉眼可见地吁了口气。
司仪于是呈上预先备好的冠冕。帝子得了表扬给金冠,批评给银冠,反正十几万来是没见过银的。但棠樾的既不是金,也不是银,是储君玉冠。
“请陛下验过神器。”
润玉“嗯”了一声,正要拂袖将之收入随身空间,一会再掏出给棠樾戴上,忽然听使者席上阴阴地传来一声“且慢”。
润玉“哦?”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紧不慢道:“长老又有何事?”
棠樾刚刚平息下来的小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太阳穴也跟着跳,大动脉也在跳,心里妈卖批。上次不是刚说过不废储君不换龙么?又来?
只见东海龙族的使者中站出一须发皆白的宿老(还是那位),道:“大殿下文武兼修,为人宽厚,老朽并无疑虑。”
鸱尾君冷冷道:“那长老可知,立储盛典之上无故作扰该当何罪?”
渌皎道:“仙君莫急。老朽话还没说完。大殿下虽并无过失,合堪储君之位,可陛下当年却未曾历过先帝加冠,恐怕作为授冠之人不好以身作则……”
大殿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脑子转得快的人已经猜到了他的下句。
“老朽以为,不如请天后作为加冕之人,代为行之。”
鸱尾君拍案而起,戟指怒骂:“放肆!储君之冠乃是天帝授予继承神位之人的,也唯有天帝才有此资格,哪有无故让天后代行的道理?”
渌皎长老笑道:“仙君此言差矣。往日不能由天后代行,皆因天后是女子,且位分比天帝稍卑,故为储君加冕有所不妥。但如今帝后同尊,同称陛下,这是天帝陛下在大婚时亲口所说。天后既是位同天帝,又是男子,还曾亲历加冠之仪,代为行之,岂非更妥?”
润玉缓缓地转身,平静地看向距他一人宽的旭凤,神情不辨喜怒。
旭凤正负手而立,作凝神倾听状,嘴角兀自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察觉润玉在看他,他也不闪不避地回望了过去。
四目相接,图穷匕见。
第21章
润玉当年提出的帝后同尊这一说法,其实是勉强凑了半数以上的同意者,以微弱的优势通过的。尽管通过了,许多人依旧存疑:倘若天帝天后在某事上意见不同,各执一词,该当如何?
润玉的提议是,倘若帝后意见不合,那就众人票决。又有杠精发问,若帝后很不幸默契为负,事事意见相左,这天界还能不能过了?
很快他们就发现问题不大,因为天后不仅不发表任何意见,连指望他参与朝会都是一种奢侈。于是所谓帝后同尊形同虚设,千年以来除了叫陛下的时候会有人想起来这回事,平日里都只当还是只有一个天帝。
鸱尾君心里清楚,天帝并不是真心想搞二帝临朝,否则他也不会把天后的旧部或调离天庭,或收买为己用。他是算准了天后懒得管事,等他想管的时候,他会惊喜地发现自己的鸟毛已经被拔光了。没有党羽,票决下来当然还是听天帝的。
鬼知道陛下为什么明明舍不得放权还要搞这一套,大约只是为了哄弟弟开心罢。
渌皎长老提出的看似不过是礼仪之事,其中却内含凶险——有资格下一任天帝加冕的当然只有天帝,倘若旭凤也获得了此项资格,下一步要做些什么,也就名正言顺了许多。
鸱尾君心中暗骂渌皎老阴比,但神位同尊是天帝自己说的,他无法反驳,只气得脸色涨红:“陛下诚挚相邀,热情款待,长老早不说晚不说,却非要在此时扰乱盛会,在这等小事上纠缠不休,可做得到道心无愧?”
渌皎诧异道:“天地良心,老朽为完善天界礼制鞠躬尽瘁,顶风进谏,难道也算得上扰乱盛会?仙君也说这是小事,二位陛下皆可为之,而天后陛下又对此典仪更为熟悉,让天后陛下主持岂不更为妥帖?”
鸱尾君脑子一热,脱口骂道:“长老这是什么意思?铁了心要当众颠倒君臣尊卑?”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了老上司脸上露出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不等挽回,就有一人不快道:“这位仙君怎么说话的呀,天后陛下哪里‘卑’了?你是看不起做‘天后’的吗?”
“小仙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