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么能,那就别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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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樾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两手绞在一起。
他现在像被查水表一样的心脏怦怦乱跳,慌忙敛好睡衣后,脸已经红成煮虾。
好在天界第一个教会他的就是脸皮要厚,他还能强作镇定站在这里,视线往下看,干咳道:“神厄姑娘,你你……你还没睡吗?”
“没有,”神厄轻轻道,“我在想一件事情。”
“啊……什么事?”
神厄道:“那个梦境的前因后果。你不好奇吗?”
棠樾还困着。他有些头昏,轻揉着太阳穴,茫然道:“是有点。但是这院子我觉着怪,还是尽可能不要在夜间出没。实在不行就让风息明日去套话,他不是主意多么,让他想法去。”
神厄只对他笑了一下,一双清澈的眸子微微下转,安静道:“我会保护你的。”
她很少笑。并非故作高岭之花,她一般听不懂梗,有时是笑点太高,总是一脸性冷淡。在月光下完完整整笑一个出来,那自闭的一张脸风情忽然就直逼初恋。
“我……”棠樾简直快要说不出话来了,他这会儿又想起他爹,他爹怎么什么都让他学,就是没教过怎么对付小姐姐呢?天后是男的他也不该忘了自己儿子是个直男啊?
他被小姐姐笑得大脑抽筋,浑浑噩噩地披好外袍,又翻进了粟老的房间。
进入梦境前的一刻,他猛然间意识到了不对——方才在梦境外为他护法的不是风息吗?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梦境就已经漩涡一般将他的意识拖了进去。
风息……周遭世界天旋地转,他的记忆和认识也在越陷越深,杳然无踪。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薄雾环绕的山林,心下一片茫然。
风息是谁?
没待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一句愁音就不受他控制地脱口而出:“阴皇娘娘保佑,今个再打不着山鸡野兔,我妹和我娘就要饿得下不了床了。”
他旁边还有三两壮年汉子。这话说得可怜,旁边那几个人却没半点同情的意思,这些人一半是同样的面带愁容,剩下的神情麻木。
他们的家里已经有人死了。
旁边一个少年终于搭话道:“司厩,再待会儿猎不到也得回去了。山里比河边魔物少,黑了也不能待。”
“他”疲惫道:“我不回去,我娘和我妹一天啥也没吃,就指望着我饱了有力气给她们带吃的的回去。就打了一只鸡,我……”
少年道:“我三叔被塌房子压断了腿,前天晚上烧起来了,烫的要死,我爹半夜去林子里给我三叔找草药,他没回来。”
司厩不说话了。
一群人一言不发,在薄雾和阴冷的黄昏中跋涉着,深一脚浅一脚都是腐烂的落叶。
他们走走停停,又打到一只很小的野猪,一群人惨绿的脸上才有了一丝人的红光。司厩又开始唯唯诺诺地祝祷:“阴皇娘娘保佑……”
旁边大汉蓦地跳了起来:“别他妈念叨了,阴皇娘娘要是保佑,我婆娘还能被压在屋下面?出山的路能塌了堵死?族长敲了三天鼓能没个回声?鸡也杀了牛也宰了,还想要什么?杀人吗?”
这话太过骇人听闻,大汉才刚说完就被一堆人七手八脚捂住了嘴。
司厩给他喷得连连后退。阴皇娘娘给了他们千万年沃土,祝祷归祝祷,但他在心里也有点同意大汉的质疑。从来没有一族连着遭遇过这么多的灾难,神也许真的不要他们了。
防风集坐落在河畔,一面凭河,三面环山。传闻三山为先祖防风氏为阵法造势腾挪而来,山势极为险峻,最矫健的少年也很难藉此翻越,平日里通行全靠一条山路与河岸舟渡。
几千年来,他们都在忠诚地用繁复的手艺维护着河畔那几根精密的巨大石柱,日复一日,从未有失。就在十五天前的夜里,大封之处地裂山摇,仿佛传说中的独眼巨人发疯,手握天山欲将整条黄河河道从大地上撕下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咆哮着从大封中冲出。
剧震中,村中石屋塌陷,不少人不明不白地伤亡在梦中,河水狂卷漫灌,人虽没有被河水卷走,粮食却已经在大水中泡发腐坏。
当河水退去,黄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河畔却出现了许多无法形容的怪物。所幸那些怪物少有离开河岸太远,即便偶有几波进攻,也很快被洛霖仙长击退,但是也没人敢去捕鱼了。
伤员需要食物,劳力需要食物,而山里的东西这几日却也近乎被猎光。而当他们终于觉得无法支撑,决定求援时,那条山路已在地动中被落石堵死了。
族长终于开口了:“请天鼓吧。”
单单一边鼓槌要两名壮汉合力才抡得动——也许上古时期是不用的,但他们的神血已经在不断的与凡人通婚中日渐稀薄。八个壮汉分作两班,吃了活着的族人省下来的酒菜,轮班击鼓整整一日。日落时分,一人双臂酸痛难忍咬牙强撑,脱力被鼓槌砸到身上,吐血倒地。
神没有出现。
有人提出是不是少了什么仪式,少了点牺牲?
第一天他们宰了一对雄鸡,第二天屠了一头耕牛,没有任何回应。第三天,也就是三日前,族学的先生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口齿不清地嘟哝,说他想通了,他从族志中找到记载,上一次击响天鼓时,族中正好在神鼓面前斩了一个罪人。
他被人们乱哄哄打了出去,人们说他是死了儿子又被怪物咬掉一根手指,吓疯了,连人话都不说了。
司厩想到这,就听旁边又有人道:“真的太邪门了……三爷是惯爬山采草药的,他说这山没了路指不定也能翻过去,结果爬了一天到顶,眼看要出去了,忽然莫名其妙脚下一滑……现在还没醒呢。”
“就不能让洛霖仙长出去报信么?”
“他出去报信,魔物来了你打?再说了外面就算知道我们出事,还能把山挖穿来救我们?只能指望神仙看我们一眼了。”
那瘫坐在地上的少年死气沉沉道。
他低低叹息一声,双目无神地往上看去,忽然道:“那是……”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上面就伸下来一物,那东西缩回去时,他的脖子笔直向上地呲出一股血泉,喷到了那东西身上,又掺着它咀嚼人头时流下的口水和它身上腥黄的黏液淅淅沥沥落回尸体上面。
还有一滴溅到司厩的身上。
司厩脑海中“嗡”的一下,翻身爬起来,带着一手烂叶,像所有的活人一样手脚并用着奔逃。可他无论跑出多远,头顶上总是伴随树叶拨动的沙沙声。当他被深埋叶下的树根绊倒,他的后颈上传来一阵微凉的腥气。
他圆睁着一双眼看着地面,整个人窒息得狂喘着。在他闭上眼的那一瞬,背后忽然有什么东西尖啸而过,伴随怪物被扎穿的汁液声和远处众人劫后余生的欢呼:“仙长!仙长来了!”
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搀了起来。
他被人扶起来的时候,腿还是软的,刚站稳又扑通摔在地上,躺在怪物黏稠的黄绿血迹里,双目圆睁,嘴唇颤抖道:“谢谢仙人,谢谢仙人……”
仙人实则是个少年人,名唤洛霖。人看着有些冷,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热心肠。他又一次把司厩扶起来,交给另几个猎户,神情淡淡:“快起来,不必多礼。”
他从怪物身上收回飞剑时,那死物忽然慢慢收缩,融入了树冠之中。
洛霖双眉一轩,倏忽又一剑斩出,将那棵松树齐根斩断,就见那年轮之中流出了淡绿发黄的血液。
他的神情越发严肃起来:“这里的魔物诡异非常,无一在我认知之内。诸位请速速回村,以后莫要在午时之后入山了。”
“可是……只打一上午,我们家里人吃什么呢?”
洛霖腕稍一抖,剑上血污随之消失不见。他反手将宝剑插回背后剑匣,疲惫道:“我来猎吧。”
村民沉默以对。他们本该拒绝,可每个人家中都有病人,没人说得出拒绝的话。
这些日以来,洛霖屡次试图以飞剑载人离开,然而那灵剑却唯有有灵之人可驾驭,一旦载了凡人便重逾千斤,半寸也离不开地面,只得作罢。
既然走不了,他就留下来帮手。作为最高战力,洛霖时常会在夜里被守夜人唤醒,处理三两溜入村中的魔物,白日里又主动帮着他们狩猎,还将最好的食物留给伤者,自己每日只草草吃一碗蒸高粱了事。纵使有着仙根在身,那下垂的眼睑也说明他开始吃不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