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当他是个身体不好的小孩,总怕他磕着碰着。
他掀了掀唇:“不用了。”
闻芸略略尴尬,不再多言。
寻亦许见状,再次遣小红带上门出去了。
“阿允,我问你,你是乌蛮族后人对吗?”
寻皆允讥诮一笑,下意识否认:“不是。”
他从来不当自己是那个地方的人,在他的心里,相府才是他的家和归所,可惜,怕是待不下去吧。
心里自嘲笑着,寻亦许眉一拧,低训他:“给我说实话。”
寻皆允愣了下:“我母亲是,我算吧?”
寻亦许盯着他的脸上的凤蝶图案,叹了口气:“我再问你,你不准瞒我,昨夜崔尹——”
寻皆允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
寻亦许听罢,竟对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大骂了声:“你糊涂!”
闻芸欲言又止。
“你明知道崔尹和乌蛮族暗自勾结,你还——,不怕被牵连!”
闻芸默默拉住了他。
寻皆允被他吼懵了,印象中,兄长这么疾言厉色吼他的时候,还是在闻家学塾他打架,兄长屡屡来替他收拾烂摊子的臭表情。
“我现在知道了,你法力无边我等不能及,你一个人可以杀崔尹放火烧崔尹......”
寻亦许的脸真的很臭:“你别忘了,我你是兄长,你不来找我商量......芸儿也好,思妹也好,我去救便好,你多什么事?”
他负手来回踱了两步,闻芸见状,接话道:“阿许,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让他暂避风头,别出门就好。”
寻皆允的心情有些复杂,慢慢化作无所适从。
他以为......他们会对他感到嫌恶,感到害怕,觉得他是个异类,是个怪物。
寻皆允呐呐:“我杀人放火了啊。”
闻芸脱口而出:“我以前同你讲的道理,不许你杀人放火,你记住了。”
“但有人逼你不得不杀人放火......”她顿了顿,“阿允,我也与你讲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你没有错。”
她是有些不自在的,直到再次将“阿允”叫出口。
“阿允,我不管你是谁,你只是相府的人,我和阿许的弟弟。”
寻皆允浓密的睫毛微颤。
寻亦许依旧脸很臭,训斥道:“可真是个好弟弟啊,藏这么深,你比我能打又如何?”
他又开始念念叨叨:“再怎么我比你虚长五岁,我永远是你哥哥。”
话罢,他揉了揉眉尾:“阿允,我们不想你被牵连进去,只怕——陛下饶不了你。”
寻亦许夫妇念叨一番,寻相回来了,传了话让寻亦许过去。
二人走后,秦思思的闺房里,寻皆允缓缓捂住了胸口,脸色略显苍白。
唇角却翘起一丝松弛的弧度。
他按住在身体里乱晃的那只毒蛊虫,第一次庆幸自己的母亲替她种的蛊,不过多久,那种毒蛊便会被吞噬消灭了。
第38章 溶溶(二)
先帝薨逝的那年, 他的身边红人, 亲点为年幼太子的伴读崔仁, 拒绝了陈国公的拉拢, 毅然站在他的对立面。
与当时为户部尚书的寻阔、御史中丞、御林军统领等人,坚决拥护先帝先帝最年长的皇子李成尧为帝。
崔仁口诛笔伐,与太学的读书人, 用犀利的笔杆子打起第一声舆论心理战——
太子年幼,以各种外戚专权的例子,暗喻陈国公伙同皇后把持朝政,动摇了不少拥立正统的年轻新臣,毕竟陈国公的野心,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
从前默默无闻的李成尧, 亦是逐渐崭露头角, 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百官之间颇受好评。他比陈国公更有野心。
之后的结果,李成尧赢了, 但陈国公却不算输。
新帝即位, 崔仁为太傅,寻阔为相,新帝势力却依旧处处受陈国公掣肘。
于是, 为了稳定帝位,寻阔与御史中丞便提议,拉拢三朝元老孙阁老,娶了阁老的嫡亲孙女孙怀玉, 立为后。
承明殿内,三足通鼎里燃着缭缭的龙涎香,少年天子一脸郁卒,赌气似的,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崔太傅呢?”
寻阔恭谨答:“陛下不知?崔太傅病了。”
李成尧低“哼”了声,想起几日前,崔太傅与他吵了一架。
“你要的天下,我给你了。”
“你要娶妻,你要立后,你同我讲作甚?难道还要我替你选?”
李成尧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我要立后,我当然得与你商量。”
“你给我选又怎么了,说不定你看上眼哪家姑娘,我做主也给你讨个,不识好人心!”
在堂堂天子面前才不收敛脾气的崔仁,扔了只笔过去:“给我滚啊。”
他这个天子当得何其窝囊,李成尧气得半死,却不知为何莫名心虚,心情纷杂地灰溜溜走了。
李成尧回过神,点了点桌案:“不必说了,此事日后再议。”
当夜,李成尧偷跑进冷宫里,在一颗歪脖子树下,挖出尘埋地上多年的桃花酿。
他还在冷宫当他的不受宠皇子,崔仁在太学求学之时,二人于一方殿宇檐角认识。他俩轻功不相上下,相识之后,便时常偷跑出宫外,去福味楼买桃花酿,然后飞到最高的明堂之上,当着月色对饮。一日嫌麻烦,便买了陈酿埋了进去,道:“哪日谁先挖出来偷喝了,谁便请对方喝酒。”
吹了吹酒坛的灰,李成尧又憨憨抱着偷跑出了宫。
偷喝是不会偷喝的,李成尧是拿去与崔仁一起喝的。
他带着赔礼讨好的意味,晃着酒坛子,直接翻墙进了崔仁的寝居,在他的屋檐青瓦之上,悄无声息搁了酒坛,他扒拉开一片青瓦。
以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个妆台,妆镜里的崔仁正好落入他的眼眸。
崔仁心不在焉地坐在妆台前,发了很久的呆。
半晌,她拿起梳子,慢慢解开发冠,一头青丝倾泻,铺展于地。
妆镜里的模样,朱唇不点而赤,碧眸眼波流转。
李成尧呼吸一窒,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砰”猛跳起来,他目不转睛盯着镜子。
崔仁拿起妆台上的折扇,轻轻一扬,李成尧揉了揉眼,转瞬间,一身玄黑襦裙的崔仁,婀娜坐在妆台前。
崔、崔崔太傅他、他他她......!
少年天子的耳根染上一片绯红,捂着跳动不停的心脏,逃也似的的跑开了。
翌日,承明殿内。
眼下淡淡乌青,一夜未眠的李成尧,目不转睛盯着崔太傅,心不在焉地听着近臣们讨论,半晌,他试探性地问崔仁:“崔太傅,朕娶孙怀玉,你以为如何?”
崔仁一怔,眸色微动,细长的指甲掐进手心,她垂头恭谨地回:“孙姑娘乃孙阁老的嫡亲孙女,兰心蕙质,与陛下大有裨益,臣认为是个很好的人选。”
少年天子的眼眸一暗,倏然闷闷不乐,旋即无精打采说了句:“那就立她为后吧。”
天子大婚后,崔仁愈发沉寂,都说崔太傅忧国忧民,为了江山社稷鞠躬尽瘁。
李成尧收了少年心性,沉稳而狠厉,一心和陈国公斗来斗去。几年之内,皇后生子,选妃纳入后宫,李成尧的羽翼渐丰。
二人除却家国公事,再无私交。
在陈国公的设计之下,寻阔贬官,既要去交州任刺史之时,几个近臣与天子在寻府饮酒饯别。
饯别宴人人伤感不已,酒酣饭饱之际,再无君臣之别。喝了个不醉不休,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李成尧再醒来之时,天下悬着一轮圆月,月色正凉。
他爬到屋檐青瓦上,枕臂仰躺下,清亮的夜风拂来,他略略醒酒。很快,屋檐处传来异动,李成尧偏头,便看见了一只黑猫。
黑猫小心翼翼往外挪着,看起来不想接近他,一脸抵触的姿态,霎时一溜烟跑开了。
他跳起身飞快追上黑猫,拎起它的耳朵,一把将它搂进怀中,兴许是酒后月色醉人,他望着溶溶月色,吐露了积郁心里多年的秘密。
“你可知,与我称兄道弟,现在同我形同陌路的崔太傅,是个女人吗?”
黑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冷么?”
李成尧拉起褐红色的袖袍,轻轻覆住黑猫。
“那时,我在檐上看她,有一瞬就在想......”
他的话却戛然而止,如何也说不出口。
——立什么后,娶了她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