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年少时的爱情都是如此单纯而美好,薛伯仁分神片刻去想了想他生死未卜的女友,他此生的挚爱,他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欢喜冤家,直到以为误会分开才能明白对方心里早就习惯另一个人的存在,爱情早就萌芽,缺少的不过是一点勇气,把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捅破。
“薛公子。不想说说吗?”
薛伯仁咳嗽一声,苦笑着扒着金属桌的边缘,“王兄…”
王陆摇头,他的指尖点点桌面,薛伯仁看到他身后的单面镜里,王陆咬紧了牙关。
那种想要把他扼杀的压迫感又来了。
“别这么叫我。薛公子,当初小海说,搞情报的没有好人,我还帮你说话来着,现在看来…我家小海的直觉,好像一直没错。”
“我还以为,你们还没链接?”
“是啊。而且这次托了薛公子的福,我都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和他链接。是不是啊?”
王陆狡黠地看着他。有一瞬间,稍纵即逝的一瞬间,薛伯仁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在和一汪黑色的潮水对视,光洋洋洒洒地照在他们身上、脸上,但是光并不能穿透王陆眼睛里疯狂涌动的黑暗。
“他们承诺我,不会伤害他。”
王陆猛地一拍桌子,“谁承诺你?!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信守承诺?!薛公子你哪里来的自信,哪里来的信任?”
薛伯仁摇头,墙角他的那只哈士奇精神体在不住地呜咽,“王陆,我相信他们,是因为无路可走。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要帮他们绑架向导?如果我不帮他们,铃儿就会有危险,你明白吗?王陆,你知道自己的精神图景在一夜之间从绿洲变成荒漠是什么感觉吗?”
绿洲一夜沙化,那一定是链接中的一方遭受到了极大的肉体或者精神伤害。
风铃是一个月前离开的,一局有个秘密任务需要她出趟远门,也就是一个月前开始,季阳酒吧附近频繁有向导失踪。
“他们给你照片或者是视频了?”
薛伯仁无力地摇头,“我听到了。”
“有电话?你录音了吗?”
“没来得及。”
“就打了一次?”
“每周都打来,通话时间每次都小于三分钟,我一般只能听见玲儿说一两句话。”
“你搞情报出身的,三分钟的电话…”
“无法三角定位,这个我比你清楚。”
“但是,如果老板娘根本就没被灵剑下属的部门接到,我们是应该能收到消息的。”
薛伯仁抬头,他很茫然,人在极度恐慌的时候大脑无法处理信息,这一个月来,他无法冷静,无法思考,甚至无法让自己脑子里连绵的阴影被天上的阳光驱散。
为什么一个月来,除了收到消息的他自己之外,没有人怀疑风铃的失踪?
为什么那个胁迫他的人一再强调,让他三缄其口,不能透露给任何一个人?
为什么薛伯仁从来没收到过任何一张带有风铃照片的讯息?
王陆站起身来,金属凳子被他推得朝地上倾斜,“两个可能,无论哪个都不是好消息。”
年轻的王队长转身,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宽阔的肩膀,英俊的脸庞,潇洒的身型,不论怎么看都是个极其可靠的哨兵。
但是王陆觉得,那并不是他。
镜子里的人并不是他。
真正的王陆,身边是要有另一个人的。那个人提醒他,不要自负,不要疯狂,要冷静,要自持,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天,他站在登记处的门外,跟那个人保证过,要用自己全部的体能、理智和心意去爱他。
王陆不能食言。
他咽下自己胃里泛上来的血腥味,对着那个并不是他的倒影,咧开嘴笑了。
以前,学院里是做过审讯模拟考核的。海云帆和他并不属于一个班,多半时间他们俩碰不上,他坐在屋里接受审讯或者审讯别人的时候,海云帆就坐在单面镜的那一边看着他。
王陆后来才知道,每次审讯结束,他花孔雀一样对着镜子坏笑的时候,海云帆总是默默地在阴暗的屋里和他说一句话。
“王兄,我们终点见。”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终点可以指很多个地方,操场跑道的终点、审讯室的门外、或者模拟结束的那一刻。
王陆觉得,海云帆现在也应该在某个地方,对着一面镜子,朝他微笑,说王兄,我在终点等你。
王陆攥紧了拳头,打开门。
那我们就终点见。
顾燕帧在大海捞针。
海云帆失踪到现在已经整整72个小时,联盟军一局A级攻击型向导失踪,怎么看都是能引发恐慌的大新闻。但是媒体上一片平和安详,最大的新闻不过是临近植树节,靠海那个巨大无比的私立中学又组织孩子们进山植树了,又或者谁家的猫爬上树下不来,哪个富二代见义勇为、拾金不昧,最后在电视上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
顾燕帧压下了所有的新闻稿件,连同那天晚上覆盖整个新城区的大规模停电,他也一起找了个电路检修的借口交给信息处的同事发了新闻稿。
A级,攻击型向导。
顾燕帧反反复复地琢磨品味着这几个字。他看过海云帆的评级报告,也看过他在学院的档案历史,刨除和王陆这个不靠谱、没把门的二货一起犯的蠢之外,海云帆学员可以说是好学生、乖孩子的典范。
可就是这个好孩子,在自己十八岁生日之后,延迟觉醒,变成了一个向导,而且还差点把半个灵剑局的后备役搞到需要看精神抚慰医生。
这样的向导,A级?
顾燕帧冷笑,一页页倒着往前回忆。他的短期记忆非常优秀,基本上能做到过目不忘。海云帆的履历又像是一本打开的书,每一页写了什么读者都一目了然。
除了他的童年。
在册的档案显示,他最早的记录是23年前,也就是他两岁的时候。
但是两岁之前,一个婴儿该有的出生证明、接种疫苗记录、小儿常规体检,他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这个叫海云帆的小朋友在23年前凭空出现一样。
顾燕帧瞪着自己桌面上写着“绝密”的文件袋。
你到底是谁呢海云帆?
他闭上眼睛,年轻人的样子在他慢慢浮现,明亮的眼睛、下垂无辜的眼角、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毛、薄而锋利的嘴唇…
你为什么,和他长得那么像?
可是为什么,你评级,只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A级?
是谁在阻拦你,走向你命运的既定?
或者说,是谁在保护你?
有人敲顾燕帧办公室的门,没等他回应,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两个消息,你先听哪个?”曲曼婷抵着他的宽大的办公桌,脸上阴云密布,手里还拿着属于信息科的平板电脑。
“一个好一个坏?”
美人摇头,“都不算是。”
“那就随便吧。”
“半个小时前,有人在城北北宁公园的长椅上,发现了风铃。”
顾副处坐直了身子,他的胳膊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风局的女儿风铃?”
“对,现在已经送医院急救了,听到场的人说,看着非常惨。”
“但是还活着。”
曲曼婷点头,“但是还活着。”
“第二个消息呢?”
曲曼婷把平板电脑摔在他面前,那是一段非常模糊的监控录像,摄像头位置并不高,画面是黑白的,分辨率很差,非常像是…
“ATM取款机。”顾燕帧冷笑,他手下这两位巾帼英豪啊,一个赛一个的吓人。
“你看看这个人,”视频被美人吐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调慢,“你不觉得,他很像…”
顾副处难得的惊慌。
视频里,一个青年,瘦但是不高,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头上戴着卫衣的帽子,脸被完全挡住了,但是走路的时候非常地有特点,不紧不慢,很有节奏感地一晃一晃。
五六年前,他也认识过一个人,瘦但是不高,出任务的时候喜欢穿黑色卫衣,不爱带鸭舌帽,走路的时候带着一点年少的精神气。
“…夏驰吗?”
曲曼婷不敢再问,她知道夏驰是顾燕帧的死穴,七年前那场生离死别是顾燕帧一辈子的噩梦,他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就好像他不可能洗掉自己手腕上链接公证的痕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