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驱使卫的她,自然也在行列之中。
抿了抿唇,翻了个身,身下突出的台阶硌得她有点不舒服。
又翻腾了几下,终于放弃,站起身,回到屋内。
躺在床上,睡意一点点袭来。
那个时候,白日劳作,夜间杀人,困了就在台阶上睡觉,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可现在……
次日一早,霁款便来催她出门,她早已收拾好,一听到声音就出了门。
三辆马车依次停在宫门口,样式差不多,仅有的差别在于车顶纹样不同,从前至后,分别漆云纹、水纹、叶纹。皆车门半开,内里无人,显然她与霁款来得最早。
“这是正规的造梦队伍所使用的马车,一套三辆,分属造梦者,堪舆师以及驱使卫。”
不多时,那熟悉的雪白仪仗便朝这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顶乌黑色的轿子。
“见过大人。”
两位仪使卫从仪仗处抽身而来,向她行礼。
她回头看他。
霁款笑了笑,“官职上你与我同级,我是他们首领,他们理应如此。”
那两位仪使卫行礼之后,分别坐上第一辆和第三辆马车的车辕,握起缰绳,准备驭马。
霁款及时向她解释,“因这回不是直接入梦,而是先赶往中原,所以殿下派我们一路护送。”
点点头,知道即将启程,便不再迟疑,上了第三辆马车。
霁款和另外两位仪使卫架着马车,一路出了堪国国都,期间三人换掉了仪使卫专有的雪白衣装,皆做普通车夫打扮。
堪国离中原很远。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一点。
路上本就很少停歇,有时甚至连着几天几夜赶路,即便这样,也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才到了中原。
舟车劳顿,何况是赶车的人。
入中原地界的第一晚,他们找了家客栈落宿。
在这之前,马车被留在了边界一个偏僻的山坳里,为的是不让人发现马车顶上那些漆文。
堪国乌国的存在,在很多中原百姓心目中,仅是捕风捉影的传说,而两国所行之事,更是闻所未闻,知晓二国及清楚造梦一事的人,大都是世家子弟从家族古籍中翻阅得知,或是由家中长辈亲口相传。
她想,如果她是那些家族长辈,定要带着这些秘密一起归于尘土,世间遗憾那么多,样样桩桩皆是执念,没尝到也便罢了,一旦尝到执念成果的味道,其实乃不幸,
几近午夜才到的客栈,只剩两间客房,便定下古思和霁款一间,她和社一间,剩下的仪使卫轮流站岗放哨。
社……
是个超然的人。
靠在门框上,她默默地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女子。
这样的气度,总容易让她想起古思,一样的与尘世格格不入,难道境界到了他们这般高度,都是这样的不成?
“你不是桥荔,你是谁?”
社静静开口,声音透着一股空灵感。
她微微垂眼,“兰潜。”
“你是驱使卫?”
“是。”
“桥荔在哪?”
“……”
沉默。
社似已猜到什么,眼底的寂色更深了一些。
不愿再待在屋内,“公主身份尊贵,还请早些歇息。”
说完转身出了屋。
这是一座远在郊外的客栈,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简陋,一出门便是苍茫辽阔的原野,幽静得荒凉。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幸运的是寻到了个背风的大石头群,便背靠着石面,坐了下来。
一道黑影渐渐靠近,“兰潜。”
抬眼看去,是一身黑衣短衫的霁款。
向边上挪了挪。
霁款见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出来了,社公主不好相处吗?”
闭着眼,不答反问,“那你呢。”
霁款笑笑,也是,两位主都是身份尊贵的人,同处一室难免尴尬。
长舒一口气,霁款伸了个懒腰,“那今晚就在这将就过吧。”
懒懒地靠在石头上,斜眼看了看身旁安静淡漠的少女,她的样貌变化极大,最开始瘦得没有人样,后来有了些肉,脸上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现在细细瞧着,只觉得长得与平常堪乌二国的人不太一样,带了点异域的味道,虽有些奇怪,但也还是好看的。
“兰潜,我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
霁款唇畔勾了勾,“岌岌乱营,饿畜遍地,奴着蔽缕,伏行如柴,与鼠同寝同食。”
她沉默不语,淡色的唇纹一丝一丝侵刻。
“没想到你这回竟能猜中殿下的想法,可是一早就料到社公主会亲临堪国?故才坚持把信上呈殿下……可若乱营真是这般境地,你出身于此,又怎可能知晓乌国公主的行踪?”
许久都没得到回应,少女呼吸绵长,仿佛睡着了一般。
霁款蹙了蹙眉,推她手臂,“你说,到底为何坚持要留下那封信?”
她格开的他的手,淡淡道:“……东主的丈夫,叫阿荔。”
霁款停了半晌,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你究竟要做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霁款冷哼一声,眼角高高挑起,“你最好别对桥荔大人有什么妄想企图,人已不在,有什么恩怨……就算有恩怨,也不是你该计较的。”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落在沉沉的夜里。
“霁款。”
他莫名其妙,“什么?”
“这里不只一块石头。”
他微楞,随即皱紧眉头,再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她,起身离开。
不欢而散。
天一亮,继续启程。
又过了半个月左右,他们终于抵达京城,在将军府临街的客栈收整一番后,由霁款一人去将军府下了拜贴。
将军府很大,楼宇林立,处处透着独属于中原的华美雍雅,山石花树,皆做人的喜爱模样摆放。小径并几弯游廊,行于檐下,观红木白纸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荡起,赏门扉窗页,山水彩绘,逼真如栩。
府里的管家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向他们介绍。
“这些都是将军在世前亲自为夫人操办的,一切都是夫人喜爱的样式,三十多年了,夫人不允许下人再做改动,都是以前的模样。”
“敢问将军名讳?”霁款问管家。
管家脚步略停,“皇上赐辛姓,名文狸。”
继续走着,语气中满是怀念,“当年皇上还是蕃王的时候,在辛家村打仗,随侍的将军立了大功,那时将军没有像样的姓名,皇上便亲自赐了名,这可是莫大的殊荣啊,只可惜,将军年纪轻轻……”
三十三年前,朝中圣上初登基不久,便急于削蕃,时各大蕃王虽拥重兵,却并无不轨的意图,几蕃削蕃的力度下去,各地蕃王已去大半。然而,有认命的蕃王,却也有抗命的蕃王,远在北户城的衽顺王便是这抗命的蕃王,因不满圣上的无故削蕃,毅然而然起兵造反,数年战争之后,成功登顶大宝,称新皇,号上德帝。
时势造英雄,辛文狸便是其中一个英雄,初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历经数战刀光血雨,层层磨练,终于在辛家村的决战中立了大功。自此,为衽顺王所看重,委以重任,后数次局势攸关之际,无不一一化解,为当时的衽顺王称皇起了决定性作用。
改朝换代之后,辛文狸作为有功之臣,被封文狸武侯,赐府邸田顷,子孙世袭武侯之位。
上德三年,辛文狸因朝中失言,上德帝盛怒之下,赐酒毒杀之,当晚尸体就被抬进将军府。
奇怪的是,上德帝并没有迁怒将军府任何一人,直到现在,将军夫人以及一干奴仆也完好无损。
将军夫人疑似前朝旧臣之女,听说是辛文狸进京后扫荡旧皇部署时,瞧上了这位孤女,还特地求了上德帝赐婚。
几人静静行着,听到此处,不免皆面有沉吟色。
时乃中原深冬,前日里约摸下了雪,方才路上时,便可见屋顶树枝上覆盖着的雪沫。
一干人在将军府中穿梭而过,最终在一片槐树林前停下,槐树枯枝四面八方延伸,皆坠着水晶般剔透的树挂,不小心碰了,便落下一串冰碴子。
林深亦树稀处,是凹陷的山崖腹部,崖前拓了一块空地,也许下人没有清理,近半尺深的雪层覆盖在地面,草丛里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