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洒脱豁然,仿佛看透了一切凡尘冗世,见他难得如此恭敬有礼,胡什礼忙上前说道:“爷既然问了,奴才哪有不顺从的?只是这外面难保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等他说完,胤禟摆摆手笑道:“得了,多派几个人跟着我便是。”然后便朝我走来,点头示意我跟上。
我点头应允,忙对胡什礼做福告辞,一边笑着跟了上去。
第14章 无期
一行人走走停停,在巷子里左拐右拐,眼前又是一条堤岸,对岸的码头清晰地映在眼前,春暮时节花开得更加烂漫。
“垂死挣扎。”胤禟背着手,笑看那一丛雪白的梨花,我顺着他视线看去,那梨花像是知道自己马上就会凋落似的,开得极大极盛,而旁边却又有好几丛黄色的蔷薇,那些鹅黄色娇嫩的花苞才只是刚刚绽放,我不由感慨道:“是在挣扎,可也敌不过天运命数,他败了,自然又有新的事物崛起,正如这蔷薇,梨花祭拜之日便是他新生之时。”
胤禟听了,无奈的摇摇头,却道:“送君,终有一别!就此别过了。”
我别过头看他,见他微仰头颅,闭着眼,任那阳光铺洒在他的面上,恍然间竟觉得宛如神坻,不容他人亵渎。
如果身边有个拍立得就好了,我赶紧摇头,盈盈拜道:“临别之前,想为九爷献曲一支。”
他睁眼看我,语气欣喜:“洗耳恭听。”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最?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痴,怨归去得疾。”我站直身体稳住气看着他一字一句的唱。
“君行别无所谓,口占一绝,为君送行,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他两只手轻轻跟着节奏打在一起,慢慢把视线向远处投去,我却明显的感到他不经意地哀叹。
我略微停顿思索,继续唱去。
“英雄难耐,提剑孤走天涯,漫漫长路踏破铁鞋无觅处。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唱完,我安生地站在原地。
胤禟伸出一只手放在腰前,重复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此时竟然端的羡起苏东坡来,若是早先便怀有闲云野鹤之心,只怕也不会落以至此了。”
他的双眼渐渐恢复了焦距,向我看来,仿佛这花海中只有我们二人。
“小女子才拙,自己妄作主张,将这折伤离另添词作,如此不堪入耳之作,还请九爷不要见怪。”
见我如此谦逊,他笑出声来:“哪里,苧姑娘能将这儿女送别之作,稍加改动便成了君子相送之义。又运用得如此游刃有余,佩服。”说着,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
我抬脚向前略走两步,恭敬道:“佛说,放下了,就拥有了。九爷若是都放得下,也就无憾了。”
“放下也就是拥有?”他把玩着这两句话,并不看我:“可惜已是沧海变迁,当初若是放下,也不定拥有,既是出家离世之人,再无可争的。你回去吧,快别让你那心上人担惊受怕了,我再愚钝,也不至于伤害无辜之人。”
我心头百感交集,咬着下唇恭恭敬敬地朝他做福,再抬眼已是泪流满面,我忙低下头忍住哭腔说道:“九爷保重,采苧告辞,后会有期。”
说完我转过身握着拳头深呼一口气,身子忍不住的轻颤起来,我的情绪彻底崩溃,沿着拱桥朝对岸逃也去了。
“后会有期,怕只是无期了吧。”身后传来九爷幽幽的叹气声,聪明如他者,又怎不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
我只是太过清楚他的结局,因而过于悲痛。
低落的进了院子,就见一群人哭丧着脸围着石桌,见我突然无声地出现在门口,他们却都愣在原地。如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看我哭肿了双眼,心疼的将我搂进怀里,我倚在他胸口,也许是突然享受到了安全感,我紧绷的最后一根弦砰然而断,我抓着他的衣襟,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深知我是个过于多愁善感的人,若是以后当真浮浮沉沉,那只怕是难以长寿。
“回来就好。”如玉将下巴抵在我头顶,语气中尽是温柔。我睁开眼,任由泪水肆淌,不只是害怕回不来,还有对胤禟的怜惜。
“姐姐。”如春拉住我无力的手,诺诺出口。
我扭头看她,努力回握住她,慢慢松开如玉的怀抱,站到众人面前,使劲弯起嘴角感激的笑了笑。
“他有没有对你?”不等霜娘问完,回望着她那双焦急的眸子,我放开如春的手,郑重的鞠了一躬,其一是给那落幕英雄,其二是给这些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我的人。
“我没事,大人他对我很友善,让你们都担心死了吧。”我说完,众人才微松口气。
“那你哭什么?”如春嘟着嘴,竟然也红了眼圈。
我尚未回答,如玉对着如春便是一顿训:“既说没事了,还追究做什么?少不得又惹人伤心。”
“回来就好。”班主拍着如春的肩膀安慰她道。
我内心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是她出事儿,怎弄得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担心的,这个傻如春啊。
“我这就去做些饭菜来,大家都吃饱,好明天一早儿赶路。”刘叔在旁说道,大家纷纷应声,如春几个好姐妹便拥着我回了屋。
耳边似乎又回想起胤禟无奈的叹息,想到他那句怕只是无期,我便忍不住的悲伤。闭眼思去,人生哪有总是得意的,便索性放下得好,再睁眼又是明媚新一天。
吃罢午饭,身上懒惫得再无气力,霜娘倒也是体察周到,便让我回屋休息,我趴在桌儿上,看着眼前的屋子,还没来得及住上一夜,明天一大早儿便就要离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竟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醒来外面已是灯火通明,这一个多时辰里竟然没有人来打扰我,看来大家都把我的悲哀看在眼里,此时突然醒来的孤寂却忽的袭击了全身,我再一次陷入悲伤,兀自摸过灯座旁的火镰将灯燃着,看着那愈来愈旺盛的火苗,不禁发起呆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我只当是如春回来了,仍旧托腮沉思。
“有些事情还没想通吗?”
我惊得抬头,如玉却已站到了我面前,眼中满是担忧。
“你坐下。”我拉住他的袖口,他只得拉出圆凳坐在我对面。
“如玉,若是有一天我们不能再相见要怎么办?”我话未完,泪已如泉涌,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语气坚定:“怎么突然这般说?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只是这样而已。”我抹掉眼泪,脸上勉强的挤出几丝笑来,因为我深知,寻回双亲的那日,便是我同如玉,同整个戏班诀别的时候,鱼与熊掌,自古以来就存在每个人的面前。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就等着你。”如玉没有再追问,只是又使劲握了我的手,我回望着他,却再也没说什么。
水路终于到了尽头,待从通州雇了马车到京城时,已然到了秋天。我的心情恢复得也极好,又找回了那个爽快的自己。
到了京里来不及休息,大家便各司其职的奔波起来,租房子、置办用具、修整戏台,待到了十月初,才真正消停了下来。
我站在院中,仰着头看那硕大的梧桐树发呆,在秋色湛蓝的蓝天下,略显苍凉,这些时日,从江宁城来到北京,一路上的风光看得多了,也看得腻了,恍惚中有种参透的感觉。
我自嘲的笑了笑,想些什么呢,还是干正事的好。
远远的一阵箫音传来,我循声望去。这里比不得江宁住得舒坦,虽说房足足比先前的多上五间,可院子要小许多,不禁怀念起那稀疏的七八棵桃树了,我低头拽了拽身上的大毛坎肩,朝那屋子走去。
立在窗外,我侧耳倾听,那箫音潺潺袅袅,绕过屋内的一桌一椅,从那人的指尖倾泻,漫过糊着绿纱的木窗,渗进我的体内,我怎能忘记,夏日葡藤下,少女为少年动情演唱,只是好久没再唱过这曲子,他是如何记下了的呢?一定就是在当时吧,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亲耳听闻?
我推门而入,他却并不停下,依旧指尖轻按,只是眉眼间的柔情几乎要让我融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