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用来劳作的仿真人之外,亦有电子宠物的存在。
就像天生的美丽要比后天的美丽稀有珍贵,靠精子和卵子结合孕育出来的动物,同样要比制造出来的昂贵百倍,尽管目前的技术水平已足以让电子宠物以假乱真,人类仍然以拥有真实的宠物为荣;在这个年代,拥有活物,就是身份与时髦的象征。
“星云”公司是如今世上仿真人技术的绝对领先者与垄断者,在此之前,已有不少企业嗅到了这个领域的巨大商机,蠢蠢欲动地要从中分一杯羹,市面上也先后出现了一些人工智能类的产品,只是质量参差不齐,很快被淘汰下去,并没有占据主流的市场,直到星云小组在五年前发布了第一批仿真人,震惊了世界:他们并非是由传统的电路与硅胶构成的,而是拥有真实的骨骼和血肉,比普通人更强健,灵活,能很好地适应严酷环境下的工作。
而源赖光,就是当时的那个小组之中,最核心的研究员。
如今,他已是星云公司的中枢,最重要的人物。
星云公司的仿真人取得了政府的信任,很快投入了大货生产,不久之后,这些仿真人就活跃在各个领域、各个行业中,为人们所用,缓解了劳动力短缺的压力。
电视台的记者在采访源赖光的时候,对他说过:
“是您创造了这些仿真人,赐予了他们生命,在某种意义上,您就是他们的创世主,是他们的父亲。”
“如果你觉得仿真人也有灵魂的话。”源赖光回答,“那就是的。”
在推广仿真人的过程中,也有宗教团体抗议——只有上帝、唯一的神,才拥有赋予灵魂与生命的权力,星云公司创造出来的东西,不过是没有灵魂的怪物。他们抗议源赖光的傲慢,痛斥他败坏的伦理,源赖光从来没有就此进行过回应。
但就像大功率机器的使用,必然会有比较短的使用上限。
在仿真人的DNA代码中,也存在着磨损熄火的必然结局,目前的技术,还无法修改这一短命的代码,但却恰好给了人类完美控制这些生物的自信。
这个年限被神秘地控制在了十三年——十三,代表恶魔的数字,也许对于人类来说,尽管这些仿真人拥有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外表,他们也始终与人类不一样。
鬼切对这些十分了解,他在大学毕业后就应聘成为了源赖光的生活助理,如今,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名义上,他也是“星云”公司的一分子,只不过,他只对源赖光一人负责。
在他还没有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对源赖光的事迹了熟于心,大学生们总是用崇拜的语气谈论着这位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世界的研究员,以至于在鬼切的印象里,源赖光应该是那种老派、严肃的作风;直到见到源赖光本人,他才知道,自己的印象其实是大相径庭,连他的外表也比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的更——鬼切的意思是:既然已经有了这么杰出的成就,就没有必要再长得这样英俊了。
鬼切很庆幸自己遇上了这样一个上司——他用几乎是粉丝崇拜明星的方式对待着源赖光,很愿意陪这位忙人渡过经常性的熬夜和通宵,只有他才能记得住,源赖光那些古里古怪的要求,比如点咖啡时的繁琐偏好;相对的,源赖光也给了他丰厚的待遇报酬,十分弹性的工作时间,他是一个好老板,从来不会向员工提过分苛刻的要求——直到那天晚上,鬼切送加班的源赖光回家,看着他浑身热烘烘地从浴室走出来,替他递上睡衣,正要离开的时候,源赖光叫住了他,对他说:
“我想与你做爱。”
第二章
他一时间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源赖光看着他,很缓慢地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你愿不愿意?”
他问。
“为什么?”
过了一会,鬼切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他问这个问题情有可原,在这个年代,鸡奸是被鄙视和谴责的东西,因为有一部分举足轻重的人认为,鸡奸从根源上断绝了人类繁衍的可能性,扼杀了人类的未来,他们宣扬鸡奸者道德的败坏,呼吁人们自发地远离这类人群;尽管这种谴责看起来十足可笑,因为即使没有鸡奸者的存在,人类也已经很难生出孩子来了。
鬼切也听说过许多这类的谴责,没有去思考过它的对错。
只有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在过去,两个同性间的恋情也曾是受法律所保护的东西。
在过去,人类比现在要活得自由。
但是源赖光这突如其来的古怪请求,仍让他一头雾水、捉摸不透,同时感到窘迫难安。
“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源赖光说,“我知道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你或许会觉得为难。”
“我没想到......”
鬼切低声说,声音磕磕巴巴,十分局促,像一段受了损的音轨。
源赖光笑起来,向他靠过来一点,鬼切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乳木果沐浴露的淡淡香味;他的呼吸拂过鬼切的耳畔,鬼切以为他要拥抱自己,但他只是像往常一样说了晚安。
“等你准备好答案了,我再来问你。”他说。
回到家以后,鬼切整夜都没有睡踏实。
在第二日清晨的闹钟响起之前,他已猛地睁开了眼。
他把设好的闹钟按掉,起了床,期待着今天的脸色不要太难看。
在浴室的镜子里,他审视着自己的面容,镜子里露出一张苍白、秀丽的面孔。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意过自己好看与否了,和源赖光这样优秀的人相处时间久了,后遗症就是:鬼切眼里只看得到他的光环,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也是有过人之处的。
只不过在今天,当鬼切终于将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时,他突然意识到,同一年前相比,他对源赖光的了解,还只停滞于在那些浅薄的初级印象上;关于源赖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依然一无所知。
“不要再想了。”他严厉地对自己说,用一根发绳把自己的头发束了起来,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
当他拎着家里的垃圾袋走出门去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一台在街道上巡逻的清道夫发现了他,立即向他滑来,用响亮而机械的声音说:
“请按分类丢放垃圾。”
鬼切把袋子塞进圆筒形的机器人口中,它的高度大约到鬼切的腰部,——看着它把这东西吞咽下去,轮子又转动起来,沿着街道缓慢地滑动,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拐进一条小巷的时候,他看见一栋房子的屋檐下,蹲着一个人,面朝着大门,没有穿上衣,光着脚,在凌晨的寒意中,一动不动地蜷缩着。
鬼切观察了他一会,起初想他是不是已被冻死了,接着,就小心翼翼地朝他走过去。
那人察觉了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嘴唇青紫,鬼切看见他弯曲的脊骨上打着深色的数字编号,就像养殖场在出栏的肉猪上打的油墨印记一样。
这是个年轻的男性仿真人,他看着鬼切,露出害怕的神情,鬼切不明白他的害怕从何而来,他同他一样赤手空拳。
“对不起。”鬼切问,“可否告诉我,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彬彬有礼,这使那个仿真人男孩颤抖了一下,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冻红的脚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能回答。
鬼切看着那扇大门,房子里寂静无声,也许里头的人还在呼呼大睡;其实他已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事情的经过,人类折磨戏弄仿真人的事例已经屡见不鲜;他也知道,这男孩不可能回答自己,仿真人是不允许表达对人类的不满的。
“对不起。” 鬼切又说,换了一种较为巧妙的提问方式,“但是你这样,会快乐吗?”
他为这个男孩感到悲怆,同时又很好奇:仿真人的存在本身,已经足够令他感到神秘莫测,他们被人类制造出来,像工蜂一样地忠实地执行任务,他们会感到怨恨吗?他们也想要自由吗?
不要直视他们的眼睛。人们说,不要给他们以为自己和我们是一样的人的错觉。
这男孩一声不吭,抱着膝盖,像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
“我很快乐。”
他喃喃地说,眼睛里含着泪光。
当鬼切路过公园、广场的时候,天空已经完全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