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鬼切相当确信,这是一次巧合的相见,和过去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所有事一样,都是命运的安排。
眼角余光中鬼切看见另一个戴着鬼面具的男人,他插在亢奋的人群边缘,不断地转过头来,打量着他和源赖光,露出迟疑的眼神,显然,如果没有经过这番风波,那才是自己真正要找的人。
栗山在房间中央回头看见了鬼切和一个陌生人的对话,在片刻的慌张之后,他决心助鬼切脱离困境,奋力地挤出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从后面猛地一扯鬼切的胳膊。
“你在这里站着干嘛?”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和我一起凑热闹去啊!”
“是这样。”鬼切说,缓缓地点了点头,自然地转向一边,预备和他一起离开。
“别走。”源赖光说,这回,他的手碰到了鬼切的手腕;他似乎感到头晕眼花,停住脚步,扶了一下额头,栗山在旁边急躁起来,坐立不安。
“我不认识你。”鬼切重复。
“你与我一位故人的感觉非常像,”他固执地说,“你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以为看见了他。”
“想搭讪也不必用这种借口,”栗山插嘴,在面具的包裹下,他并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想尽快摆脱他,“别烦我们。”
“不是。”他坚持说,“我是说真的。”
源赖光的嗓子沙哑而粗粝,就像大喊大叫、过度使用过一样,他的眼白里布满了血丝,鬼切的决心几乎产生了动摇,但是和这个人的相处中逐渐学聪明了的他,已经吸取了够多的教训,认为自己不应该被他虚弱的表象所蒙骗,他应该坚决最初的立场。
“我猜你一定常犯这种认错人的毛病。”他冷冰冰地说。
源赖光似乎显得有些踌躇,然后又说:
“我刚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他,我不确定我还有没有再见到他的机会,因此看到你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怀念。”
“把我当作那个人,你就可以挽回他了吗?他就会重新回到你身边了吗?”
这句话问得乖戾恶毒,源赖光突然往嘴了,像是被打了一巴掌。
“你心知肚明,站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一个偶然出现的陌生人,我和你认识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你自己造成的遗憾,固执地把一个陌生人当作代替品,分不清想象与真实,你是装糊涂,还是真蠢?”
鼓手敲出最后一个音节,主唱把衣服扔到人群里,女孩们发出疯了似的咯咯笑声,鬼切看见,源赖光的前胸起伏不定。
“我并没有认错人。”
他最后说了一句,转身匆匆地走掉,再也没有看过鬼切一眼。
栗山不明所以地上前去,看仿真人双眼紧盯着那个空荡荡的安全通道出口,指示灯上在黑暗中静悄悄地制造着幽绿色的光,便自作聪明地提醒他:“那家伙不会回来烦你了。”
“再也不会了。”鬼切回答。
在下一首歌开始后,那位海关的高个朋友终于跟鬼切接上了头,嘱咐了他信息修改生效的时间,让他们必须在明天下午四点五十五到五点钟之间离开边境关卡,那时候接近交班点,第一轮的工作人员注意力最松懈。
“我刚才就差吓出一身冷汗。”他说,“你可以敷衍他几句走开的,结果你却大声教训了那家伙一车子话,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谁知道呢,多半是没有吧。”
“你一开始就不应该跟他多嘴的,你这是多此一举。”
“别那么紧张,要是我慌里慌张,别人看了反而会生疑,不如理直气壮责问他,这样他反而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
“我还是看不出你的行为有什么必要。”他强调道。
“但也没捅出什么篓子嘛。”
鬼切漫不经心地答道,随即干脆利落地走进电梯,往下降落到负二楼的车库里,离开了喧嚣与呕吐物的臭味,找到了来时的车位,坐在了副驾驶室里,过一会,栗山也下来了,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
“好啦。”他说,“明天就可以把你送出去了。”
他原本指望从鬼切脸上捉住稍许的喜悦,却一无所获,不禁感到吃惊。
“怎么了?”他说,“我为你忙东忙西,冒着危险,你就没什么好感激的吗?”
“不着急,等真出去了,我再好好谢你。”
这老奸巨猾的人类反复掂量着仿真人的回答,不免起了疑心,但马上又认为,仿真人这种生物毕竟还是缺少灵活的反叛头脑,说到底,他想,这家伙接下来是死是活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总不至于出什么差错——除非他不想活了。
鬼切回到仓库的时候,刚好过了十二点。他把自己的伪装脱下来,扔在地下,脸颊挨着破旧的海绵垫,那海绵垫的表面肮脏到极点,显示出一种疲倦的柔软。
窗口里,紫色的夜空中,残缺的弦月,像镶嵌在玻璃里的一副油画,边缘像墨水融化在水里一样,发散开来,晕染着模糊的微光。
黑夜变作巨大沙漏,时间成了可视之物,柔滑而宁静地流逝着。
——《源氏物语》里,红叶赏宴会后喝醉了的源氏公子,就是在这样的月色里,遇见了他吟诵着“朦胧春月夜,美景世无双”的热情勇敢的情人的吧。
这样的思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像短路的火花般爆炸,消失。
他一整夜地数着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时间。
第二天四点五十的时候,两人来到边境关口。若是乘坐城际快车这种公共交通离开,那须得多一道关卡,因此他们选择的代步工具,仍是那辆陈旧的电动汽车,车辆须得接受搜查,人则要通过安检系统,再接受人工的证件查验。
记者先过去了,心情十分紧张,但看鬼切的脸上,仍然平静得滴水不漏,于是他想:
“这家伙还真能忍!”
工作人员在鬼切脸上盯了几次,时长久到栗山差点准备拔腿逃跑,最终还是敲了章,放鬼切走了。
他们刚开出两三公里地,一个汽车充电站的标识映入眼帘。
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鬼切,忽然向他发话了:
“在前面的充电站停一会,帮我买点饮料。”
“你怎么不去?”
“谁知道我们有没有开出警察的地盘,这不是以防万一。”
栗山不满鬼切随意指挥自己,但又对他的话无可辩驳,因此不耐烦地去了超市,当他正在收银台付钱时,忽地眼角余光里瞥见那仿真人爬下车来,坐到驾驶座上去,他还没完成付款,就急急忙忙往外冲,只来得及瞥见后视镜里那双眼睛,汽车竟在他的视野里绝尘而去。留下他提着两瓶可乐在原地暴跳如雷,充电站里的工作人员都瞪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把可乐砸在充电器上,里面冒着泡沫的棕色液体溅了一地,不一会总算有人敢来问他怎么回事,记者听见不远处有人正背对着他,手按着手机小声说话,似乎是在跟警察说明情况,便收起了气焰,怕闹大了,自己偷渡仿真人的事情就要捅出去,于是他强迫自己从狂怒中清醒过来,只能苦笑着对那些工作人员说,他跟他朋友出来旅游,中途有事分道扬镳了,并乖乖地支付了污损设备的赔偿金,并叫来租车载他回去了。
而鬼切——鬼切已经穿出了城际公路,车速调成高效模式,车载香水瓶里的黄色液体摇晃个不停,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获得了完全的、短暂的自由,
他既不愿东躲西藏、数着剩下来的寿命过活,又不愿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博弈的棋子,他一早就决定好了,要让自己终结在被人类抛弃的那片荒芜的土地;那片他曾在河对岸,隔着挂着三具尸体的铁丝网眺望过的化外之地;
从前他不懂为什么那几个仿真人要越过河流往外跑,明明那是一片虚无的废墟,现在他明白了,垂死的大象会离开同伴,主动地为自己寻找墓地,将死的仿真人,也会如此——而城市里实在太拥挤,没有一片可安眠之处。
他摇下车窗,呼啸的冷风立即钻进车厢里,发出旋转的呜呜声,车里接入的网络已被提前切断,没有导航,他无法准确得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离城市越来越远。
在逃离中,他仍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座罪恶之城——那片处在城市边缘的被精心保护着的绿地,正勉强地遮挡着身后五光十色的建筑物,仿佛亚当夏娃那片遮羞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