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惊之下,鬼切脱口而出:
“他不可能......他不会.......”
话一出口,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处境——以他现在的立场来说,为源赖光辩解显得十分可笑,于是他咽下了剩下的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说: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
他感觉睡衣的布料像蚊子咬一样接触着自己的皮肤,他回想起源赖光的话。你不知道我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在地下室那些禁闭的日夜中,源赖光的确从来不与他谈及自己在外面所遇到的事情。
“这样,”栗山若有所思,“他显然把你保护得太好,才叫你一无所知。”
这句话使得鬼切醒悟过来,皮肤上泛过一阵颤栗似的疼痛。
“偷渡仿真人同样是犯罪,我不相信人类会为了一个低贱的仿真人平白无故这么好心。”他慢慢地说,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吐出来,“你最好跟我说明白你的目的.......”
“没错,对你来说,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需要人类的帮助,才能够离开这里,而我......
栗山伸手在自己口袋里摸索,摸出一本证件,塑料壳上打着某新闻社的钢印痕迹。
“星云是个大公司,你明白吧?人们最喜欢看隐藏在大资本家背后的阴谋故事,像‘我身边的熟人原来是仿真人’,或‘星云创始人用旧情人基因研发仿真人并偷藏在家里’这种可能性,一定会引起公众热烈的讨论,对一个新闻报道者而言,你就是关键的证人,这个事情,我们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那么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鬼切盯着眼前这个人的面庞,他明白根本不存在什么偶遇的“巧合”,为了这次精心的非暴力劫持,这记者一定已经做了相当充足的准备。
“如果你不想合作,也可以拒绝,我不会为难你,”栗山最终说,似乎已经有些死心,“但我劝你,不要放过解救自己的唯一机会。”
“解救?”鬼切恍惚地重复。
“离开源赖光,对你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不是吗?”他说。
他预备式地踩下踏板,发动机发出轰鸣的嗡嗡响,刮雨器轻轻地扫着玻璃上的雨水,车厢里弥漫着机油和人造皮革的气味。
“说说你的计划。”鬼切忽然开口。
“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们顺利出境。“记者说,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我有一个在出入境管理局工作的朋友,他可以暂时以管理员权限修改数据库,将其他无罪的城市居民的信息暂时替换成你的,这样出境的时候就不会遇到阻拦,当然,这需要获取你的面部信息。”
“我可不能再大摇大摆地在公共场合露面。”
“后天在‘艾斯特雷亚’酒馆的地下层有一个假面派对,每个参与者都需要戴上面具,隐藏自己的真实面容,我会安排你们每个人都拿到入场券,在那里我们可以碰到他。”栗山说。
在地图指示的城市西南区域,两人下了车,栗山四处张望,发现并没有可疑的东西,方才弯腰在仓库的卷门上拉开一个暗锁,示意鬼切进去。
“好了,你看起来也很疲倦了,可以休息了,你还需要什么?”他说。
“给我一个平板电脑。”鬼切说。
当栗山走之后,他躺在仓库的沙袋上,像是海绵吸附水一样地饥渴地阅读一两个月以来的新闻。
在一条名为【民警在仿真人逮捕行动中头部受伤昏迷】的报道前,他停住了手指,目光落在视频封面上的人影身上。
他把视频点开,人影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是曾在他饥饿时把他带回家,给他一碗汤喝的老妇人,视频里,她坐在病床边,床边拉着帘子,遮着里面的人影,老妇人头发蓬乱,两眼通红,嘴唇发白,对着镜头,喃喃地念着一些语序混乱的话,鬼切忽然想起来,在那个夜晚,她的确对自己提及过,自己有一个警察儿子。
“我儿子因为这些仿真人受了重伤......我恨他们......如果他因此醒不过来的话,我要杀死他们所有人......”
他越看越觉得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十分可笑,把平板朝下按在沙袋里,叹了一口气。
鬼切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央,甚至能感受到周围人身上传来的皮肤热度,他戴着一个鬼面具,以防万一,还戴了一顶白色的短短假发,换了一副隐形眼镜,口腔里还藏着一个变声器,他的那套睡衣已经换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亮晶晶的夸张装束,颜色鲜艳,看了令人眼瞎,紧紧地绷在身上,似乎根本不知道符合人体工学的裁剪是什么意思——这是记者给他的衣服,并告诉过他在这样的场合穿得太正常才是不正常,不过效果确实很好:他现在在酒馆的负一层,成功地混进了一群穿得奇形怪状的人当中,他跟记者在一起,假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身边的每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显得兴高采烈,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臭味,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时时仔细地摸摸下巴与面具的边缘,看自己是否有露出什么马脚,一边回想着栗山的嘱咐:
你会看到一个跟你一样戴着鬼面具,身材高高——喏,这么高,比你高半个头的人,当乐队开始奏那首《飞越疯狂城市》时,你就走上去跟他说: “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然后他会回答你“可能我们真的认识呢”,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乐队引走,开始摇头晃脑鬼吼鬼叫时,我朋友就有足够的时间把你的面部信息扫描进系统里.......不过你得注意.......别弄错了人,那场合人多繁杂,别错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乐队来了!他们登场了!”房间中央忽然有人指着舞台大叫。
“让开,让开,我看不见了!”
“抓住机会。”栗山悄声地说,随后,混着人流的方向汇集过去。
灯光暗了下来,一束聚光打在舞台上的四个人身上,舞台变成了最低洼的所在,所有人都往台边拥过去,像蝗虫一样地聚集在他们身边。
《飞越疯狂城市》的歌声一起,整个场地都陷入了狂欢之中,声波震得地板都在颤动,鬼切踮起脚来,越过一层层黑压压的兴奋人头,来回地扫视着——如果如记者所说是那么个高个子,一定很显眼,他在哪儿呢......
他在人群的外沿发现了那个人,他身材高挑,戴着的鬼面具和自己一模一样,让鬼切确信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的原因是,他和自己一样,都站得离舞台中心很远,身边没有第二人存在,仿佛是这个热闹场所的局外人。
鬼切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假装被舞台吸引,扭过头去,使劲地盯着贝斯手汗湿的银色长发——不知怎的,那个人的身形使他觉得异样,靠近他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一个男声说道。
鬼切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瞬间,他就已经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血压上升,急促的血液流动仿佛扯碎了自己的肺部,他抬起了头,看见那张脸的轮廓,那双眼睛在接触到自己面庞时,忽然变得失神起来,像被咒语夺走了魂魄。
“你是谁?”
鬼切站在原地,像扎了根一样,一动也不动,眼睛盯着地面。
“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个人又重复了一遍。
透过狰狞的鬼面具的孔洞,鬼切看见了那对暗赤色的熟悉的瞳仁——无论是多么可笑的装扮,无论在多昏暗的光线底下,只要看上一眼,他就能立即从千丝百缕的证据中辨认出、描刻出那个人的完整模样来。
是源赖光。
鬼切第一次平静地直视源赖光的眼睛,他已经恢复了自制。
源赖光的问题竟然与自己原本预备的开场白相符,这无疑是冥冥中的注定。
他感到眼前的人伸出手来,想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就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只是动作并不利落,几乎绊住了自己的脚。
“你可能认错人了,先生。”鬼切说。
第十四章
鬼切闻到源赖光身上浓重的酒味,他知道源赖光向来会有意识地克制饮酒——按他的说法,过量的酒精会使人头脑变笨、精神软弱,但按目前他的模样来看,他已经远远地超过了理智的界限。
酒馆地下一层,空气不够流通,喝多了的人拥抱着在沙发上亲热,也不管面具底下男是女,是丑是美,反正谁都认不出谁,人太多,把空气都加热起来,空调开了像是没开,低层里的音乐震破耳膜,只有这一小片地方仿佛成了沉默的真空,他穿着奇装异服,从头到脚地伪装起来,就像舞台剧里的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