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苍白得就像一张纸。”她说,“天气这么冷,你就穿这点衣服,年轻人?”
他不能再看她这双棕色的眼睛,他拔起腿来要走——但是一双手从身后把他轻轻地拽住了。
“可怜的孩子。”老妇人说,“跟我走吧。”
老太太的房子离这里两条街,独栋,分上下两层,面积不大,她在厨房里忙碌,在碗里倒上罐头汤,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又把两片吐司放进烤箱,在微波炉发出嗡嗡的运转声的时候,鬼切先对她坦白了。
“我是个仿真人。”他说。
“然后呢?”
“而且我犯了一些事情。”他决心承认到底,“恐怕警察们现在都在搜捕我,待在这里,你也许会因为窝藏罪犯的名义被我牵连。”
“可以告诉我吗?”她说。
鬼切犹豫了,老妇人的手伸进胸前摸索,拽出来一条十字项链。
“你尽可以相信我。”她说,“以真神的名义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于是他终于向她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只是略过了源赖光的部分,当他话语的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时,烤箱设定的时间也走到了尽头,发出“叮”的一声。
老太太把食物端出来,鬼切热乎乎的奶油的香味使鬼切沉醉,使他动弹不得。
“我不知道你......“诞生”有多久了,”老太太说,“但我有个儿子,跟你看上去差不多大,他也是个警察。”
一句话就让他僵硬起来,老妇人笑了。
“我不会让他知道的。”她说,“我向你保证,现在,喝吧,孩子,喝吧。”
但他仍然不动,“我会成为你的大麻烦。”他说,老妇人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你救了那个可怜的女孩,需要进监狱的是那些流氓,不是你。”
“真的?”他说。
老妇人握住了他的手,粗糙的手掌肌肤刺着他的手背。
“我从不觉得仿真人与我们有什么不同,”她庄严地说,“或许你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但在唯一神的眼里,我们都是平等的。”
“谢谢。”他说。
“你晚上可以睡在我儿子的房间里。”老妇人说。
他终于捧住那碗汤,感到在手心里渐渐扩散开的温度。
不幸中的一点小幸运——在经历了一晚上的困顿迷惑后,他也许终于遇到了一个真正友善的人。
不过他并没有待上多久,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源赖光回到家打开门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
那人已经等待他很久,在他关上门过身的一瞬间,用枪抵住了他的后脑。
“别动。”背后那个人用枪仔细地对准源赖光的太阳穴,声音平稳地说。
“里面有子弹吗,宝贝?”他说。
“也许我扣下扳机,你就知道有没有了。”
光滑的枪管硬邦邦地斜向上嵌进源赖光后颈的凹陷。源赖光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启客厅的全部光源,只留着天井一方凉冰冰的冷光笼罩着他们,一时间,两人都没发出声音。
”你受伤了。“源赖光说。
鬼切注意到他正往下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
源赖光回过头来,在眼神碰触上的时候,他感到枪管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但仍然稳稳地被握在另一人的手中。他们以一种挟持与被挟持的姿势对视着,他们曾经拥抱,亲吻,深入彼此的身体,但都没有像这一刻一样,以真正赤裸的面貌相对,连少许的温情也变得怪异起来。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源赖光的声音纹丝不动,留在这里对你太危险了。”
”你希望我会回来找你,不然你已经把我的指纹信息从门锁系统中移除了。”
“聪明,”这该死的家伙,他居然还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万一这是陷阱呢?”
“那我宁愿冒这个险。”他说。
“非自然人类管理委员会的人已经来找过我了,调查我私藏仿真人的事情,临走时告诉我,很有可能会对我提出司法指控,”源赖光叹息道,“看看你都给我带来了多大麻烦。”
“噢。”鬼切冷冰冰地回击,“那么你最好给自己找个好律师,我不知道‘欺骗’这一项够指控什么样的罪名。”
“我原本打算继续瞒你下去,这样对你我都好。”他说,“不过显然我运气不佳。”
“你忍不住。”鬼切冷冰冰地说,“不然你就不会带我去地下室,整天地看你拍摄的那些碍眼的东西,你用你旧情人身上的一部分造出了我,还想把我当成是他。”
仿佛积压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源赖光仿佛被刺了一下,笑容在他脸上像潮水一样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用最阴毒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一条盘旋在玫瑰花上的蛇。
“至少我现在发现了,你并不完全是他。”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有关于他的事情了。“鬼切说。
”我们很久以前就开始研究仿真人相关,那时候,这还是一项相当新鲜、急需突破的领域——我们那时候都相当年轻,骄傲自大,自认为能够改变世界,为了理想不眠不休地工作,像个热血的傻瓜,却自以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我们住在一个小房子里,然后他死于因为战后污染引发的肺部疾病,死去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
源赖光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我们之中的某些人,还保持着对过去的喜爱。不知怎的,鬼切脑子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源赖光过去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那之后,我完成了我第一个成功的仿真人作品,却没有公之于众。”
”就是我。”鬼切说。
”就是你。“源赖光回答。
抵在他胸前的那只受伤的手臂,突然像尸体一样又冷又硬。
“我很抱歉。”源赖光说。
“是啊,你很抱歉。”他讽刺地说,“不过是因为私心,就要让我降生于世;不过是让一个低贱的仿真人竟敢有了身为人类的妄想;不过是让这个无知仿真人被你的花言巧语愚弄,作为旧情人的替代品,像傻子一样地围在你身边——而你所能给我的,只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抱歉。”
他大笑起来:
”多么伟大的共同理想,多么动人的爱情,有诗人给你们写诗吗?——没有?太可惜了,应当有人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作为歌谣传诵!”
“也不全是这样。”源赖光轻轻地说。
他恶狠狠地盯着源赖光——他说得太急,太快,愈发激烈,就像剧烈运动过后,胸口还在起伏,还在不断喘气,这时他听见源赖光说:
“实际上,过了这么多年,当我再回想起他的时候,无论我怎样努力地回想有关于他的事情,都已经感觉不到刚失去他时的那种悲伤了,但只要你在我身边,每次看见你的时候,我都会感到自己被重新唤醒,心潮澎湃,就像......又回到了旧日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一样。”
一阵奇怪的沉默,将要掘开的坟墓也不会埋葬更多沉重的寂静,愤怒和痛楚使鬼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不会再让机会跑掉。”源赖光说。
他听见周围清晰的咔咔响,像铁器咬合的声音,随即响起管家系统的女声播报:
“门窗已成功上锁,是否需要关闭光源?”
鬼切忽然想起来,这是在源赖光的家——这里的一切都会听从他的命令。
“从你踏进这扇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让你再次离开。”源赖光说。
“你彻底疯了。”鬼切低声咆哮道,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鬼切的手插在源赖光的衬衫里面,源赖光的手伸进了他赤裸的腰部,那把用来威胁的枪,已落到两个像死敌一样赤手空拳搏斗的人的视线之外——直到源赖光暂时占了上风,压在鬼切身上,把他用力地推向茶几。他的后脑勺撞到坚硬的木角上,眼前一片发黑,随即金星乱炸,踉踉跄跄仰倒在沙发上,四肢伸开,就像一条上了岸的章鱼。这时候源赖光又喘着气向他走来,他能感觉到,热乎乎的血正从他的耳后往下巴处滴,疼痛像刀片一样地刮着他的脸颊。
那瞬间,鬼切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上冲,拔出枪来,拉开保险,对准了源赖光,他还在往自己的方向走,走,走,那就——
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