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寺本有几个居士常来拜访,现在赶上过年,居士也去走亲访友了,只留僧人一个在庙里。他依旧严谨地做每日该做的事,晨曦初露时打早觉板,然后敲三遍钟和一趟鼓。数十年如一日,心中安详,如一面不被惊扰的湖水。偶有不知名的小鸟来和他为伴,成了山云寺最常见的客人。
这一日早课过堂后,僧人从第二进屋子进到第一间,意外地发现有人已经进到了寺中来。他在里屋用食,这人又没发出什么声音,竟完全没察觉。但只看一眼,僧人就知道了他是谁。
那人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和牛仔裤,脚上踩着白色的旅游鞋,头发微长,背影高而瘦。他正十分自来熟地上下打量这里的布置,转过来冲僧人笑了下说:“我这是第一次来,你这庙还真挺不错的。你在这儿做住持?”
“不只是住持,这庙里所有事务都是我操持的,”僧人走过来,有点无奈地说,“徐捷你这人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想找你的时候总没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
僧人名叫孙小牧,是徐捷的大学同学。在校园那阵子他就常研究佛学,脖子上挂一串佛珠,走在校园里格外瞩目,毕业后他保研读书,期间抵抗了一番家里相亲的压力,紧接着就剃度为僧了,彻底断掉了父母抱孙子的念想。他周转几个地方,才在北城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寺庙。没有政府资金支持,倒也免了一些勾心斗角的叨扰。
虽说孙小牧的身份在旁人看来是有些特别的,但平日里和徐捷等朋友插科打诨,耍贫斗嘴,一点不亚于这些世俗之人。当初他曾称自己、徐捷和秦政是“体大三美”,还将自己不要脸地居于首位,风传一时。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孙小牧同他们吃饭时哪怕见了只扑入水中而死的蜜蜂都要为它三皈依,还要对此发表一番感慨万分的讲解,难免让别人觉着有点小题大做。
这寺庙百年前有位师父在此居住,只因山中可以避开战争炮火。后来它荒废多年,孙小牧再来到此处接手时已是杂草遍地。它不在居民区里面,又不如下面的碧山寺出名,起初只有下面村庄里的农户会偶尔上来帮忙。孙小牧会定期去北城的养老院送些吃穿用度的物品,因此结识了些人,后来便有了居士上山进庙拜访,这里才算是有了点人气。
他们进屋坐下来,孙小牧倒了茶给他喝。两人相熟,徐捷上来就说茶一般,孙小牧马上回嘴说自己秋天刚刚行脚了一千多公里,后来又捐了不少东西,如今一贫如洗,不比他之前赚美金,哪里来的好茶招待他,不喝白水就不错了。
他们叙了叙旧,话题渐渐回到当下来。
他们聊到祁天,也聊到当下成为热议焦点的网络暴力。徐捷这才得知孙小牧也间接地受过其害。有位年轻大学生曾进寺来拜访,与孙小牧相谈甚欢。他后来在网上发帖,对山云寺大加夸赞,评论里众人却说这人身居小庙,定是神棍无疑,将他种种好处都一拍子打死。大学生争辩无果,上山来与孙小牧聊起此事,愤然不平。孙小牧让他不要再把寺庙放到网上。若是有缘人,自然会在庙里相会,孙小牧不需募捐也不强求香火兴隆与大寺抗衡,也就不想去惹这个麻烦。
互联网时代,信息与意见喷涌,如泥沙俱下。如何与它和平共处,是每个现代人必修的一课。无论身处俗世还是看破红尘,谁都逃不开。
孙小牧笑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见我?”
“这是我最后一站,”徐捷说,他的语气轻松起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和我爱人准备复婚,明天我就要回美国了。”
比赛结束后,徐捷给考芙琳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这里的事情结束了,一月底他会回到美国去。考芙琳问他,这次他还会不会离开。
他说不会,然后问考芙琳,她是否会答应自己重新向她求婚。他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哭了。她说她一直都在等这一天的到来,从来都没怀疑过。
他对她说对不起,她让他不要这样讲,她从来都没有责怪他。
在生活某些无可奈何的片段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做错过什么,但悲伤的故事还是顾自发生了。
后来换了儿子来接电话,儿子兴高采烈,徐捷却听到电话那头隐隐有抽泣的声音。他顿时觉得鼻酸,无法说出连贯的语句。
儿子独自说了很久,忽地停顿,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在哭吗?”
“没有,孩子,”伸手抽了张纸巾,他说,“你接着讲吧。”
孙小牧问他:“回美国后,还做老本行?”
“对,有一家田径俱乐部聘我做教练。”
孙小牧拱手说“恭喜”,又贫嘴说:“要不要给你串开光的珠子,再祝你早生贵子?”
徐捷白了他一眼。
最后,孙小牧还是从柜子里找了一袋红枣,执意送他,让他转告考芙琳说这朋友少年出家,家境贫寒,只有先以此作为祝福了。
“最开始我不明白,我姐姐怎么突然把孩子送到我这里,”徐捷说,“后来问了祁天,他说他们去寺庙求签,求什么高僧给他们指点了一条明路。我当时就猜到,那个人应该是你。”
孙小牧哈哈一笑,“没错。我一见你姐姐的面就把她认了出来,你上大学那阵子她总来看你。不过,她肯定已经不记得我了。”
徐捷取笑道:“敢情做你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不能脸盲。”
孙小牧和徐捷联系密切,祁天身上发生的事他也略知一二。那一男一女前来求助,他脑子微动就明白了事情大概。之后说一句准一句,也就不足为怪了。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出家人戒律中有一条叫维口食,是说出家人不能通过巫术算命来求衣食,”徐捷漫不经心地和他说笑,“你解签算命,算不算破了这戒?再说你把他引到我那里,就不怕他没了父母的庇护反而容易出事?”
孙小牧却摇摇头,摇头晃脑地说:“我解那签分文不取,没求任何钱财,这是其一。其二,万般法门都是出路,造化如何还看个人修行。出路是他走出来的,而不是我给的。我不解这签让他留在北城,还是解了这签让他前去江海,又有什么分别。”
他说的轻松随便,并非一本正经,话语中竟暗藏禅意。
徐捷愣神片刻,长笑起来。
“是啊,万般都是出路。”
他念着,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寺外又开始落起小雪。薄薄的几片雪花轻扬地落在厚重的积雪上,很快融入其中,成了它新的构成。一只喜鹊落入其中,一跳一跳,净雪上落下它小小的爪印。似乎觉得没什么可玩的,它飞上高枝,抖落下枝上一片雪,发出声声轻啼。
次日中午,徐捷拖着箱子来到机场。他用手机查看了下邮箱,发现编辑给他发来了邮件,希望他更改一下那部最新长篇的结局。“我们正在和出版社与影视方对接,一起商谈后觉得这个结局有点太悲情了。现在大家都爱看大团圆的美好故事。不过还要征求您的意见才能最终决定。徐先生,您觉得呢?”
他匆匆回了一个字:“好。”
上飞机后他打开电脑,将结局更改。
无奈而痛楚的结局被扭转。他写下的是一对矛盾冲撞的男女试图放下对往日的执念重归于好,没写下的是日后熬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过往时光如暗涌一样的赶不尽、驱不散。少不了这种磨人的时候,但在书里,他不必说。
合上电脑,徐捷向舷窗外望去。高空寒冷又晴朗,日光很足,把洁白又蓬松的的云朵照的发亮。
徐捷想到阳光照射在跑道上的情景,那时跑道是金色的。他想他要感谢它。
徐捷追问过孙小牧,祁天的父母所选的那支签上究竟写了什么。孙小牧只是笑而不语,倒滚烫的茶来堵他的嘴。他不知道,孙小牧在那签上是否真的看到了未来。
在这半年多里,他们终于明白一个天生的运动员和跑道是无法分开的。一个天生的教练员也是这样。徐捷承认,他无法放下田径教练的工作,在跑道上指导学生训练是让他感到最快乐的事情。
与考芙琳通电话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他照旧每年去博顿的墓前放下一捧花的时候,原先白色的墓碑变成漫长的阶梯。博顿坐在一辆停靠在阶梯最上方的单车上,和过去一样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徐捷想要踏上阶梯,但博顿对他说不可以,神色少有的严肃。然后博顿打个呼哨,骑着单车离开,与他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