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天重新调试了一下起跑器的位置,试了试,难得的现场氛围让他一时有些想笑。他试着跑了跑,然后在赛道上放松跑了几十米,又折返回来。
当目睹了邻道的沈清泉时,往事止不住浮现。
祁天顿时感觉肾上腺素飙升,身体的肌肉变得紧张起来,很快就从孩子们的欢呼声中回过神来,进入到比赛状态。
他没想到沈清泉会主动和他说话。
“你半决赛跑那么快,是不是要竭尽全力,给我个下马威?”
祁天揉了揉鼻子,看沈清泉那表情竟是认真的。
他摇摇头。
“你不配。”他说。
沈清泉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决赛有体育频道直播,所以加入了现场介绍运动员的环节。现场主持会念出运动员的姓名,所代表的省份,再加入一些过往的荣誉。
“六道是来自平山省的沈清泉,他在过去四年曾在全国青少年田径冠军赛和锦标赛中集齐了该项目的金牌、银牌和铜牌。暌违金牌已经有两年时间了,今天他会不会重新站回到最高的领奖台上呢?”
“四道是来自路山省的卢青舟,今年冠军赛的金牌获得者!这是路山省的田径新秀,练习田径的时间不长,却已经有着天才的表现。今天他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我非常期待!”
“最后让我们来介绍,五道是半决赛就跑入11秒的祁天,他代表南江省出战。这也是冠军赛和锦标赛的双料冠军!他是否能从年初冠军赛中触底反弹,卫冕成功?让我们拭目以待!”
祁天踏上前一步,朝着现场观众和镜头挥了挥手。他抖动抖动身体的肌肉,让自己放松下来。
这个主持人对调动现场的气氛显然非常在行。他刚刚那番介绍,基本把各个运动员的实力高低和过往经历都表露无遗,并无偏袒,却又有着那么点儿激将法的味道。对于成熟的运动员来说,这可以充分调动比赛的积极性。没拿过冠军的想要拼一拼,拿了冠军的想要守住荣誉。但如果运动员的心理状态不好,这些话也许会起到相反的效果,让成绩优秀者傲然自满,让落后者颓然或心急。
“各就位——”
“预备——”
“砰!”
现场的观众都站了起来!
百米大战只有十秒出头的时间,可以说是转瞬即过,它可以迅速把人们的胃口吊到最高处,然后一下子放下来,有着如同坐过山车一样的刺激感。
徐捷站在看台的教练区录像。
他举着手机的手很平稳。
出发前两步,祁天并不占优势。但达到最快速度之后直起身子,不过几步的光景,祁天已经冲到了最前面!
这一段加速是祁天的固有优势。他扬起头冲在最前面,逐步扩大着与对手的差距,跑到75米处,已经只有卢青舟可以勉强跟随,只差半个身位左右的距离。
祁天俯身向前,头带着双肩先冲过了终点。
徐捷按下停止键,向屏幕看去。上面已经显示了最后的成绩:逆风0.1米/秒。祁天:10秒92。卢青舟:10秒99。沈清泉:11秒21。
祁天仍在跑着,好像刚刚经过的并不是终点。
现场欢声雷动。
祁天又跑了小半圈,绕过了那个弯道才停下。他这才顾得上抬头去看自己的成绩。
他想他做到了。他拿到了进入国家队的敲门砖。
他停下脚步,这个时候汗水反而像返劲儿一样流下来。
他伸手擦了一把。他一时也分不清楚,擦下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摄像师纷纷扛着机器跑过来,将镜头对准他。
祁天只说了四个字:“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这一切都通过体育频道的直播传到了每个田径迷眼前,也传到了祁天的家里。徐文瑾看比赛全程都没敢坐下,一直站在离电视机很近的地方,生怕站的远了就看不到比赛的全貌那样。此时,她不由得开始落泪。
颁奖仪式上,祁天将金牌紧握。这枚金牌的做工很漂亮,雕花精致,色泽光鲜。他想要把它送给徐捷作为感谢,圣诞节快要到了,这是他提前送上的一份惊喜。
赛后有一场新闻发布会,奖牌获得者都在会议室坐下来接受采访。
徐捷站在外面休息厅的角落里,许多教练也都身处此地。他们的面前是一块大屏幕,直播着会议室内的场景。
主持人介绍了一下几位运动员,恭喜他们夺牌,然后就开启了自由提问环节。
体育频道的记者率先向祁天提问:“今年三月冠军赛后你遭遇到许多网友的骂声,到如今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这可以说是一场漂亮的回击。你想对网友们说些什么?”
镜头对准了祁天。
记者们提问前会对运动员的回答有一个预判。他想,祁天会说的无非就是争议帮助他成长、他会继续加油做的更好等等。
祁天握住麦克风。他看向镜头,清晰地说:
“我永远不会原谅。”
现场一下一片骚动。卢青舟诧异地看向祁天。
沈清泉则低着头,死盯着白色的桌布。
“那些嘲讽和攻击我,没有底线地造谣我,用各种恶毒的话语抹黑我的人,我一个都不原谅,”坦然地望着镜头,祁天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通过网络就可以对隔着千里之外的活生生的人随意点评,从他的只言片语里编出一个崭新的故事,还要言之凿凿地说这就是真的。如果说片面的判断还有情可原,那对我们运动精神的无端谩骂则是我没法置之不理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当事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们难道不该为自己打下的字负责吗?”
抨击一个运动员缺乏基本的运动精神和专业素质,对运动员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
他的问话十分凌厉又有力,现场陷入了沉默。正看着电视机的观众也屏住了呼吸。
他们在等待祁天的答案。
祁天摇摇头,很无奈地轻声说:“很抱歉,是的,他们没法为此负责。极少的人真的触犯了诽谤罪,更多的人是从一件真实的事件里发散出许多自以为是的想法。”
说这话时,他瞥了一眼沈清泉,似乎不经意的样子。
“即使事实是捏造的,也很少有人会真的有勇气拿起法律的武器为自己辩护,他们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所以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我们不得不学着与网络暴力共处,尽量不让它伤害到我们。但我选择不原谅,是因为我坚持他们站在错误的一边,有些存在并不合理,这一点在我心里是不可更改的。”
他放下话筒,现场鸦雀无声。
休息室内也陷入了沉默,原先的叽叽喳喳声消失了。许多人抱起手臂,紧紧盯着屏幕。徐捷望着镜头里的祁天,却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很满意。
他想少年人就该如此,他们带着愤怒的棱角去碰撞世界。痛苦和挣扎后他们也会和世界和解,但他们绝不会只停留在这里。他们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告诉世界某些处置方式是彻头彻尾错了的,然后推着时间的车轮以另一种方式往前行进。
后面陆续有人提问,有的就着祁天刚刚的话头,有的则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最后有一个年轻的马尾辫女孩举手提问,她看起来刚大学毕业不久。
她站起来就说:“我来自《京城体育周报》,我同样向祁天提问。同时我也是你的粉丝,曾经在田径论坛上发帖帮你说话。在‘体育人说’里,我的ID叫‘梦琳’,你也许记得我。”
祁天笑了,说:“是的,我当然记得。”
他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梦琳”说她非常同意祁天刚刚所说的话。不过作为结语,她想问一个轻松一些的问题。
“从低谷重返巅峰,你有没有特别想要感谢的人?”
祁天捏住话筒,想了想,他说他要谢谢自己的父母,老师,同学,朋友,还有帮他说话的网友,是他们让祁天知道世界上还有像这样始终信任他、愿意顶着舆论的风浪替他去争辩的人。
他停顿一下,说:“我最感谢的,其实是我的教练。这七个月来他帮助了我很多,我常常觉得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比如我们都有放不下的事。他教会我不要逃避,要学会面对。我也想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