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谌应下了。他在这里住了不到两年,房间小空间不足,本就没添置什么物件。
退出房间时,林玉姝瞥见书桌角落自放在那里就没动过的一枚戒指,它曾经戴在尹谌左手的无名指上。
“回到首都,就把这里的人和事都忘了吧。”林玉姝说,“妈妈早就告诉你,Omega都是这样无耻下作的,何必再为那种人难过。”
尹谌整理衣服的手顿住。
他以为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
他以为已经全都忘了。
收拾其他东西的时候,尹谌归置出一堆没打算带走的物品——
一件绣着小白花的校服、一只崭新的书包、书包里的大红色围巾、一个掉漆的悠悠球、一盒用了一半的蟑螂药、一副用来防梧桐絮的黑色口罩,还有养在窗台上没怎么浇水也长得绿油茂盛的一盆葱。
每当他以为就这么多了吧,应该没有了,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翻出点别的,比如床底下用来装咸鸭蛋的泡沫盒,还有插在窗帘破洞里的一根光秃秃的花枝。
尹谌习惯独善其身无牵无挂,所以来到N城的时候他只带了一个行李箱,拒绝在房间里添置多余物品,因为他知道迟早会离开,何必再添累赘。
可是为什么,这些早已没用了的东西,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把垃圾丢出去的时候,全部都被他忽略了?
宛如瞬间被抽走所有氧气,尹谌胸口空得能听见回声,像被巨浪淹没沉入海底的人,呼吸被掐断后唯余铺天盖地袭来的痛。
不是刚分开时那种细密绵长、尚且能够忍受的痛,好比囤积已久、按兵不动的顽疾骤然爆发,疼痛撕裂皮肤,搅拌血肉,再密密麻麻渗入骨髓里。
尹谌忽然又觉得冷,他咬牙撑着床沿站起来,抬手掀开窗帘,因为过度用力扬起的帘角将窗台上的花盆碰倒,随着刺耳的碰撞声砸得粉碎。
带不走的,留不住的,索性全部都丢掉吧。
弯腰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尹谌才发现自己他攥拳的手正肉眼难辨地发着抖,好似已经在混沌中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也失去了能与外界交流的本能。
正午的烈日透过窗户在屋里落下一片橙黄光影,蝉鸣不止的盛夏,他还是觉得冷,冷到痛觉神经被麻木,连尖锐碎片划破手指也毫无知觉。
尹谌想起被贴在校园论坛的那张合照,那是他和他唯一的照片。
他以为自己忘了,可他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肌肤相触的温度,记得自己曾把他比作夏日。
而现在,尹谌望着这些意义非凡的东西,像在看散落一地的冰冷笑话。
没有人知道,尹谌讨厌秋天,也讨厌下雨。
他曾以为唐柊是他的夏日,为他延续阳光、驱散迷雾,陪他度过短暂冷寂的秋,给了他对未来抱有憧憬的理由。
孰料故事的结尾,只有他守着这堆腐朽无用的记忆,念旧得像个拾荒者。
而另一个人早把一切都抛弃得干净彻底,让他看到希望触到光芒,又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黑暗里。
第47章
滂沱的冷雨从蒙着一层雾的回忆里蔓延到现在。
如果把头顶黑色的伞比作一个巨大的铁笼,尹谌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人。
他挣扎过,也尝试过走出去,可往事就像沉疴旧疾,看似已经治愈,每逢阴雨天还是会时不时钻出来刺他一下,提醒他别忘了它的存在。
而亲手造就这一切的人却说想忘掉过去。
等了一阵没得到回应,唐柊鼓足勇气追问:“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尹谌仍不做声,抬脚往前走。
他步子迈得很大,全然没有顾及伞下的另一个人。
唐柊急忙跟上,未愈的脚伤限制了他的速度,况且他还带了东西放在楼洞口。等他把长达一米的扁平纸箱抱起来,连蹦带跳地跟进住宅楼里,差点没赶上电梯。
这会儿没有其他住户进出,轿厢里只有两个人。唐柊把沉甸甸的箱子放在地上,一手扶着,一手又擦了把脸:“待会儿想借你家卫生间一用。”顺便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平复了下呼吸,“如果有干毛巾就更好了。”
尹谌恍若未闻,电梯抵达楼层,他率先走下去,掏钥匙开门,并在唐柊试图用手上的箱子卡住门缝的时候抬手抵住纸箱边缘,连人带箱子推了出去。
由于力道拿捏得准,唐柊后退两步将将站稳。他连忙追上去,只来得及对门缝喊一句“等等我”,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门在眼前重重关上。
周遭恢复安静,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半晌,唐柊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嘟哝:“说好的没地方去随时来找你呢……”
声音很小,几近自言自语,因为没底气,当年的承诺放到时过境迁的现在如何能作数?
不过好歹进过两次门了,至少尹谌没那么抵触。唐柊转念一想,斗志重燃,放下箱子打算就在这里干活。
边拆箱子边倒抽气哆嗦着喊冷,一方面淋了雨确实冷,另一方面怀着门里的人能听到的期待。唐柊认为这不算卖惨,只是合理利用现有条件而已。
大约是听到他的祈祷呼唤,刚拆到一半,门开了。
在唐柊惊喜的眼神中,尹谌站在门口,递过来一条叠好的浴巾。
“谢、谢谢。”唐柊接过浴巾,手指攥紧软茸茸的布料,有些语无伦次,“那、那我刚才的提议,你……同意吗?”
尹谌背对室内的灯光,表情隐没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中。
“不用了。”他的声音依旧冷淡,“走吧,以后别来了。”
雨下了一整夜,次日凌晨才渐渐停歇。
尹谌起床后先把窗户打开换气,油倒进锅里还没热,外面门铃响了。
来人是小区物业的员工,客气地道了早上好,侧身指引尹谌往入户花园拐角处看:“昨天晚上我们就在监控里看到了,怕打扰您休息没有立刻来问,现在想问下这个衣架是您买回来暂放在这儿的,还是丢弃不要了的呢?”
看到立在门口约有一人高的挂衣架,尹谌先是愣了下,很快便想起昨天唐柊扛上来的东西。
小区环境守则明令禁止在楼道里堆放物品,知是影响了物业的工作,尹谌向工作人员传达了歉意,并表示会尽快处理。
人走后,尹谌观察了下这衣架的拼接方式,打算先拆了再说。
可这衣架的主杆不知是用什么工具拧死的,徒手拆不开,尹谌没办法,只好先把它搬进屋里。
不知是不是测量过大小,衣架的圆形底盘恰好能卡在门口鞋柜和门框的中间,进门换鞋脱衣时,顺手把外套挂在这里正合适。
将衣架摆正,贴在顶上的便签条掉了下来,捡起来看,上面的字迹与之前留在门口的一模一样:浴巾我带回家洗啦,明天见!
想到今天就是他口中的“明天”,尹谌轻叹了一口气。
上午到医院,换上白大褂之前,尹谌先从抽屉里拿出阻隔贴,卷起袖子,往手臂不引人注意的位置贴了一张。
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为了减轻AO专门的医院的负担,国内有一批三甲医院带头开设了分化科。尹谌所在医院的分化科就是在三年前成立的,带他的刘医生当年从专门医院调来这里,现在是分化科最具权威的一把手。
既是为Beta以外的性别人种开设的科系,病人自然都是携带信息素的Alpha和Omega,所以作为Alpha医生,工作时间佩戴阻隔贴避免信息素的干扰就显得格外有必要。
尹谌先去查房。
上周做腺体摘除术的女性Omega刚醒不久,恹恹地靠在床头,由着护士给她测量体温,见到尹谌走进病房,努力扬起嘴角:“医生辛苦了。”
“辛苦的是刘医生。”尹谌说。
“你们都辛苦。”病人身体虚弱,吐字缓慢,“我知道这个手术很难做,还能活着,已经很满足了。”
翻开挂在床头的配药表,各种对身体损伤极大的强效药物令尹谌眉头蹙起。
他终是没忍住:“其实可以只修复,不摘除。”
“当时刘医生也对我这么说,是我要求摘除的。”病人笑着摇头,“修复也是二次修复,后遗症比摘除腺体还厉害呢,我宁愿短命,剩下的日子痛痛快快地过,总比受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的罪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