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当真是连皇后要毁了她的名节,那么,她十年如一日地虚情假意待她,当真非常人能办到。
滟来觉得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在马车上睡着了。
恍惚间,仿若回到了儿时。母后身着缃色撒金线轻罗衫,坐在临窗的杌凳上看书,日光透过窗棂的镂空照映进来,笼在光影里的母后温柔娴静。她举着平生绣的第一个香囊,到母后跟前献宝。母后将她抱到膝上,她又指着书卷上的字说这个念“昭”,这个念“和”,母后摸着她的头欣慰地笑道:“我的二妞最聪颖最手巧了,日后你就只管读书抚琴,不用像母后这样握刀耍棍。”她喜欢母后称呼她二妞,就像普通人家那样。
蝉鸣切切,明明是五月的天气,风却忽然冷了起来。天色忽暗,四周浓雾弥漫,抱着她的母后已然不见,换成了皇姐拽着她疯狂飞奔。暗夜之中,似乎有人在哭,声音时远时近,她怕得要死。虽然又冷又惧,但她还是跑得飞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唯有如此,才可以寻到母后,见她最后一面。
“二妞。”恍惚间,母后的声音忽从背后传来,她急急回首,看到母后在她身后不远处捂着肚子摔倒在地,唇角黑血横流,形容凄惨。
她踉踉跄跄奔向母后,身着明黄龙袍的父皇忽然挡在她面前,厉声说道:“不知廉耻,与你亲娘一样!”
她一惊,猛然睁开双眼。
入眼是贴着茱萸纹幔布的车厢,她凝了凝神,方才意识到自己正侧卧在车厢的榻上,长吁一口气,抚了抚额上的冷汗。
车檐下的铃铛轻响,张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到府门口了。门卫禀告说崔县主来了,去了绿波堂。”
***
绿波堂是公主府的待客之所,陈设华丽。青玉案、琉璃屏风、仙鹤香炉、青瓷花瓶,每一样器物都价值不菲。百宝格上摆满了贵重的摆件,也有市井常见的玩物,譬如戏具、泥人、木雕等。
滟来敷了伤药,换了件国色天香裙,便在棋烟陪同下,一道去了绿波堂。
崔玉珠捧着一个泥人正看得起劲,看到滟来进来,放下泥人便迎了上来。
“殿下,你可想死我了。”她上前一把抱紧滟来。
崔玉珠身材丰腴,一袭妃色绣花单衫撑得紧绷绷的,圆润的脸上,柳眉杏目,笑起来很喜气。
滟来背后的鞭伤恰被她触到,疼得她蹙紧了眉头,一把推开她,径直走到案前坐下:“离我远点。”
崔玉珠讪讪地笑了笑,在滟来对面跪坐而下,好奇地问道:“殿下,昨夜你可吓死我了,是何人救了你啊?”
滟来瞥了她一眼,拈了一块桂花糕,慢慢吃了一口,并不回她,而是问道:“听闻坊间都传遍了,说我夜宿水月阁,怎么没有说你的?莫非你自个儿回府了?画意不敢劝我,你怎么也不拦着我啊,怎么也该劝我回府啊。”
崔玉珠满脸歉意地说道:“殿下莫怪,你实在太喜欢朱弦了,非要宿在水月阁。夜里正是水月阁最热闹之时,我生怕强行带你回府,被人都看到了,对你名节有损。谁能料到,水月阁居然会闯入歹人劫走了你,因此你在水月阁之事也没瞒住。”
滟来故作惆怅地叹息:“我这次名节尽失,父皇为此还打了我呢,原本要成的亲事也没了。”
“怎么,你要说亲吗?说的谁家儿郎?”崔玉珠瞪大眼睛问道。
滟来吃了块瓜,将瓜籽吐在碟中,说道:“此事已不作数了,不说也罢。”
崔玉珠轻笑着说道:“殿下不必烦恼,不作数更好,成了亲哪还能出门游玩,如此自由自在岂不更好,倘若觉得寂寞难耐,殿下不如养个男宠玩玩。”
滟来望着崔玉珠,一股寒气,慢慢沿着后脊梁攀升到头顶,冷得好似三九寒天的冰,冻得头脑都僵住了。她不能思考,可无数影像好似幻影般自动在她眼前闪现。
当年她第一次偷溜出宫,是崔玉珠说西市有捏面人的手艺人,一盏茶的工夫就能捏出你想要的面人,勿论动物还是人物。
她第一次到赌坊,是崔玉珠说金风醉赌坊有个赌技极高的人,连赢了十七局,快把金风醉的掌柜赢哭了,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便与她一同到赌坊去瞧热闹。
……
稍微细想,便发现出宫游逛也好,去赌坊妓馆也好,都是崔玉珠的提议。
第7章 虎斑
原来毁她名节还不够,连皇后这是要毁了她呀。更让她背脊发凉的是,昨夜并非第一次,也许早在十年前她第一次踏入凤廷宫便开始了。
她自以为投缘的崔玉珠,自以为得用的侍女画意,都是她的人。她的身周,早已布好了牢笼,一言一行,皆在那人掌控之中。
她便如皮影戏中的牵线木偶,被连皇后牵引着行走坐卧,一步步被冠上各种恶名:暴虐、骄横、奢侈、媚俗,如今又添一条“妓馆夜宿、不知廉耻”。
连皇后如今喜看高贵公主堕落记,倘若有一日,她想看公主殒命记,只需牵动引线,让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她的命也便任人宰割了。
她对她不吝赏赐,她居住的府邸与兄长晋王的王府等级也一样,可皇家难道会缺银两吗?
她犯了错,她也会罚她,并非一味放任。倘若她犯的错便是她派人引诱犯下的,那么,这教诲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她自小喜舞刀弄棒,连皇后特意指派苦茶教习她。可她学了几年,也还是三脚猫的功夫,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连二十招都走不过。
崔玉珠再说什么,滟来已无心再听。
熟知的世界坍塌,曾经的美好不过是描画精致的面具,掀开后,方露出原本狰狞的面目来。
天色渐晚,映照在窗棂上的最后一抹日光逝去,室内一片暗沉。这暗沉与胸臆间的郁气一道压迫着她,几欲令她窒息。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艰难地抬头,朝着崔玉珠微微一笑:“你说的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若当真养个男宠,且不说父皇,母后也要打死我。因为去水月阁之事,母后罚我抄《女诫》一百遍,你知我素来最厌抄书了。”
依着往日的性子,她刚被父皇鞭打,对父皇满是怨气,只怕当即就会答应崔玉珠。
崔玉珠见她拒了,也不强求,只是狡黠地眨眨眼:“自然不能让圣上和娘娘知晓,若真做,当然要做得隐秘才好。”她适可而止住了口,“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府了,公主殿下早点歇息吧。”
待崔玉珠去得远了,一向话少的棋烟忽开口劝道:“公主殿下,养男宠可不像养鸟养狗,瞒不住的。”
崔玉珠的提议,画意一向是附和的。棋烟在内室伺候没多久,倒是每每都有不同见解。
“可我偏要养,我养在自个儿府中,旁人如何晓得?”滟来故意说道。
棋烟静静说道:“殿下,府中人多,定会传出去的。”
滟来轻轻一笑,棋烟果然是得用的。
***
她用罢晚膳,屏退一众侍女,正准备歇息,忽觉浑身不舒服。那种整个人好似面团,被揉来捏去的感觉又来了。
莫非?
滟来顿觉不妙,不及细想,只觉又一番天旋地转。待她清醒过来,人已经再次成为猫。
滟来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她慢悠悠跳到窗台上,天上冷月孤悬,夜风中送来馥郁花香。
想到此身如今是猫,她顿觉无趣,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知道,明早还能不能变回人。
她窝在床榻上睡着了,翌日醒来,惊喜地发现又变回来了。然而当夜,她又变身为猫,白日再次为人。
如此往复,她终于明白,如今她算白日为人,入夜为猫。
这算什么事?
但无论多么不可置信,她也只能接受。
为此,她下了严令,入夜后,纵然天塌下来也不允许进入她的寝房。
***
是夜,滟来再次为猫。
她轻盈地跳上窗台,伸出爪子打开窗,翻身跃了出去。
初夏的夜,凉风习习,正适合夜游。
她自连绵的屋脊上纵跃而过,穿过一条条街巷,径自向北而去。因平日里没少在京城闲逛,滟来对于城中街道里坊尚算熟悉,片刻后,便到崇仁坊的崔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