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又没了言语。
晏遥眉头微蹙。
正准备破釜沉舟,将她所准备好的说辞对着这徐家公子说一遍,他却又突然收了抵在桌面上的手,理了理衣襟,郑重其事地问她:
“小姐相信五皇子能成事?”
他的眼中带了探究意味。
晏遥嘴唇微启,有些惊讶。
算起来,徐公子与五皇子还是表亲,徐家与五皇子的关系,更是千丝万缕。
倘若将来荣登大宝的人是太子,那么他第一个要清算的,便是徐家。故而在这件事上,徐家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怎么听这位徐公子话中的意思,对此竟没那么把握?
晏遥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可从他的眼神中,又读不出半点心意。
她轻咬下唇,手微微蜷起。
她先前看过的那书,原也是本残卷,结尾处亦只说了五皇子带兵入京,至于他究竟能不能成事,她也无从知晓。只不过按如今的局势看,五皇子胜算颇高罢了。
晏遥不答,李玗却索性是放开了这个话题。
他凤眸微微眯起,身子向前倾了几分,似是随意地问道:“那小姐以为,太子如何?”
晏遥的身形微微一震。
他问得随意,晏遥却没办法随随便便地就给出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李玗拿过她的杯子,将里面的茶水倒入茶具中,又重新为她斟了一杯。
晏遥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自清晨离了魏国公府后,还未喝过一滴茶水,竟也不觉得口渴。
她委实是太过紧张了些。
想到这里,她反倒是放松了许多。
新茶倒满杯中之时,她也恰巧想好了答案,看着他的眼睛,坚定道:“太子性情暴戾,不宜为君。”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李玗的心中却也是咯噔一颤。
性情暴戾,不宜为君吗?
他的嘴角扯了扯,滑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晏遥没有察觉。
她还在回想着自己刚才的神情语调,待到确认自己的表态足够坚定以后,才复又看向身旁那位公子。
李玗脸上的笑意已然收敛,他垂了眼眸,不再看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继续问道:“倘若事情真能办成,姑娘自然功不可没。只是不知,小姐是否真有那样的本事?”
第3章
倘若方才是教她表忠心,现在便是在探她虚实了。
晏遥不由感叹,她起初以为徐公子只是个挥霍无度的世家公子,没成想竟是个心思深沉,不好相与的。
幸而她之前也有所准备,借这机会,便将徐家、五皇子、太子等人的境况给分析了一通。
“……圣上素来不喜太子,只是顾忌着公孙家的势力,不好有所动作。”
“隆至三十三年,也就是前年立夏,黄河决堤,死伤者众,而此前负责修堤之事的人,正是太子。这其中有无贪腐之事,有无懈怠之实,值得细查。”
“而更应该留心的,是太子在西南边境的动向……太子曾在西南任过监军,又与镇西将军私交甚好。近来边境并无滋扰,第二十八军却秘密开始招兵屯粮……”
晏遥说到这里,到底谨慎了些,停顿了一下,看向身旁之人,才继续道:“倘若能在此找到证据,则太子性命危矣,五皇子殿下,成事在望。”
桌上的杯盏突然晃动了一下。
晏遥一惊,不由瞪大了双眼。
只见刚才还一脸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徐公子,此刻却像是换了张脸似的,他还在笑,眼中的阴鸷之色却教人怎么也没法忽略。
“徐……徐公子。”晏遥作惊惶状,低下头去及时示弱,“阿遥愚钝,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公子见谅。倘若公子觉得我刚才不过一派胡言,就当,当是听了出戏……”
晏遥不知他是因何动怒,他不说话,她也就不敢再多言。
她眼珠子四下转着,咬了咬下唇,心中将所有可能性统统思忖了一遍。
还没等她想出个五六七八,李玗却已然收住了眼底的怒意,他一扬折扇,对晏遥温言道:“小姐怎会是愚钝之人?徐某的大事,还需仰仗小姐。方才徐某生气,只因听闻太子恶行,一时气愤难当罢了。”
晏遥连连说了三声“不敢当”。
她用余光一看,见他手里拿着的那把折扇上画着的,正是她上个月所作的红梅。
徐公子特地出言解释,又拿出那柄折扇来让她安心,如此周到,想来应是认可了她。晏遥这么想着,渐渐宽下心来。
李玗打量了晏遥片刻后,说道:“看小姐一身小厮装扮,便知你出府不易。今日徐某,便不再耽误小姐的时间。”
“那……”晏遥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她是想问,那她如何才能再联系得到他。倘若总通过原先的法子传信,经手之人太多,容易出纰漏。
可这话临到嘴边,却又觉得有些奇怪,倒不怎么容易问出口了。
李玗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笃定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也许,用不了三日。”
晏遥心中还有疑问未解,但既然对方已经摆出了送客的架势,她也就不好再多留,只想着他既然说还会再见,便自有他的法子。
道了声别过以后,晏遥便转身下了茶楼。
一路走着回了景安寺,都无人与她搭话,除了误了时辰没吃上午饭,这一天都可算得上是顺顺当当的,可不知怎的,她这心里头却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她到底从未谋划过这样的大事,一定是过于紧张了吧。她想。
-
等晏遥回到西院时,春杏早已备好了饭菜。
这一路风尘仆仆,晌午时又干脆席地而坐,晏遥的衣衫上、脸上都蒙了灰。但她到底不是个讲究的,此刻又饿得不行,因此只是洗了手,便拿起筷子开始享用这人间美味。
春杏的手艺向来是极好的,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白菜萝卜,都能做出别样滋味。
晏遥一边吃着,春杏一边同她说了今天在府内探来的消息。
“您回来前的一个时辰,马管家带了人,将迎风阁、鸣凤亭等处皆里外仔细打扫了一遍。丫鬟们都在传,魏国公府是要来客人了。”
“哦?”晏遥放下碗筷,“能让他亲自带人去清扫,那必然会是位不寻常的贵客了。”
魏国公府上往来之人,大多非富即贵,但能出动得了马管家的,却是不多。
晏遥过去对这些并不上心,如今听了,却是多留了个心眼。
“你可知道那位客人的名号?”
春杏想了想,沉吟了一会儿答道:“马总管跟前的人嘴巴严实得很,并不曾透露那位客人的身份。不过……我刚才听到白鹭又在那儿炫耀,说是二小姐今日急着要她出府置办些胭脂,又给了不少赏钱。至于这两件事有无关系,我便不知了。”
春杏口中的白鹭乃是晏芸的侍女。
魏国公府上的寻常用物,原本是在月初时由专人采办,到了月末再由账房统一支付账款,在这段时间中间,夫人小姐们若有什么想要额外采买的物什,便由各自的丫鬟小厮们去置办。
晏芸是个出手大方的,向来不吝啬赏钱,白鹭每每得了这样的好差事,少不得要在众人面前炫耀一番,尤其是见着春杏,更要刻意提了嗓门,好似这么做,便可教春杏不舒坦似的。
不过她这般高调,对晏遥而言,却反倒是一桩好事。
女为悦己者容。
晏芸是个眼高于顶的,能让她这样上心的,放眼全京城,也不出三位。再联想到马总管今天的举动——
晏遥几乎可以肯定,这位贵客,会是东宫那一位。
这倒真是巧了。
她这边刚向徐家投诚,那边,这位在她口中“罪行累累”的太子爷便自个儿送上了门。
寻常百姓家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于天家而言,则是另一番景象。
圣上自去岁染病卧榻以后,儿子们个个争当孝子,可他到最后,除了五皇子以外,却是谁也不肯见,对太子更是处处提防。
这个节骨眼,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太子的一举一动,想要趁机将他拉下马?
可那位爷,居然还明晃晃地要来这魏国公府,这不等于是将自己的把柄白白送人?
晏遥的心情一时颇为舒畅。
有这么个猪对手,这么看来,她将宝押在徐家这边,是错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