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她下床,不容她拒绝地替她穿好了鞋子,“不行就不要勉强。”
江月白本就没怎么受伤,只除了后来马儿失去了太子的控制之后,混乱中她被冲撞了几下,只是受了个皮外伤。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被那惊悚一幕给刺激到了。
她现在除了后脑还有些轻微的眩晕,已经没事了。于是她小小地摇摇头,示意无碍。
两人很快也跟着去了太子栖身的房间。贤王夫妇也都在。太子妃坐在床头,眼睫低垂,似乎一直凝着床上的太子。
几人进去,皇后也坐在床边,两只手紧紧握着太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噼啵啵地大颗大颗砸下,怎么都止不住,“廷之……”
一开口,更是哽咽,双眼通红。众人皆有感触。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后,只是一个普通的、爱子心切的母亲。
太子妃也跟着落下泪来,双颊都微微泛红了。
听着两个女人此起彼伏的哭声,一个大恸,一个隐忍,闻者伤心,就连下面跪着的一片下人也都默默低下头去,眼中似有泪花。
皇帝就显得更加平静些,但也只是相对的。毕竟床上躺着的这个人是他的嫡亲儿子,是他的太子,是被他给予厚望的孩子。
可是,如今的他,右眼已瞎,本就双腿落下残疾,刚刚差点就醒不过来了。上天为何要如此残酷!
命运为何总是薄待他这个儿子?
皇帝眼中似乎也渐渐红了,大夫早已悄悄退了出去,太子的命已经救回。只是右眼,注定是不能重见光明了。
往后的半生,他失去了一半的光明。而他本应该大好的未来,也就这样断送了。
双腿残疾的半瞎子,能做什么?
纵有滔天的抱负和才华,又能做什么?
外面进来一个侍卫。皇上抬手掠过眼角,又放下,眉眼威压,沉声说:“箭找回来了?”
那侍卫头低得很低,几乎要垂到地底下去。“是。”
江月白这才看到贤王也受了伤,似乎也很严重,左臂缠着厚厚的白绢绷带。双腿膝盖也是,一张脸也全是擦伤,此刻被贤王妃扶着坐在一侧的红漆木圆桌旁。两人也都是双眼泛红,默默坐着。
难道那会儿发狂的马,是贤王的么?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就是贤王的马不知何故受了惊,才在围场里横冲直撞,是以这些人里他也是受伤严重的那个。她同太子妃、唐疏夜、贤王妃几个倒没什么伤。
而那支致命的箭,又会是谁射出的?
江月白想着想着,蓦地打了一个激灵。
那时,她有睁开一条缝,依稀看到是那匹枣红马驹,张弓搭箭,稳稳地瞄准了这边。
可是,那应该是射中了红心的。
江月白抖了一下。不敢去证实心底的猜测。她不安地抬头看了看立在身侧的唐疏夜,会是他吗?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喊,不会的,一定不会是他。他的箭术那么好,一定是正中红心的,又怎会射偏到了太子眼珠上?
或者……江月白悚然一惊。
她可能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或许,不是无意,是有人蓄意要趁此杀害太子!
不是一时失手,而是早有预谋。
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围场一片混乱之时,借机下手,快、准、狠!
是谁呢?
会是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吗?
可是她真的记不清了。先后有两只箭,几乎就是一前一后的差别。
皇帝缓缓开口了,面色冷肃地看着跪着的侍卫,“是谁的箭?”
那侍卫抖着手,将那支断了一半的箭矢放在了面前的地上。
轻微的物事落地声响。
然后是侍卫不稳的、颤抖的嗓音:“是,是宁王殿下的!”
其余众人皆惊,向那地上的断箭看去。箭尾上,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夜”字。
唐疏夜面上表情没有变化,坐着的江月白却觉得后背都要湿透了,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且不说他箭术高超,之前大家都亲眼见过的,他一箭射中了靶心。大家都看到了的。更何况就算是蓄意,是谁都不可能是他!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太子大哥,是少有的在他小时候给予过他温暖的人。曾经他提起太子的时候,嘴角都是软化的。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谋杀太子呢?
不会是他的。
而且,是有两只箭的。当时她手中靶子上,确实有一支箭射中了红心的!
江月白蓦地起身,“当时,我拿着靶子,有一支箭射中了靶心……”
地上的侍卫颤巍巍低头答道:“回宁王妃,那一支,是太子妃的。”
是太子妃的?
江月白有些腿软脱力,强撑着没有坐下,怎么会是太子妃的呢?
枣红马驹,还有那隐约的一眼,真的是太子妃吗?
可是两只箭,确实是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正中靶心和太子右眼被击穿都发生了。
江月白呆呆坐着,大脑中开始混乱起来。昏迷前太子那淌着血的模样太过可怖,那悚然的一幕好像让她的记忆都模糊了,当时的图景仿佛被人覆上了一层膜,看不清,看不穿。
说不定太子看到了,江月白突然想起,那时的太子应该也会看到是谁伤了他。她急急转身向床上的太子看去,只见他已坐起身来,低垂着头,右眼被包得严实,唇色发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抑或什么都没想,只是放空。
比起还在啜泣的皇后,他像个局外人。神色漠漠,哪怕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几乎送命,仍然是这副模样。
冷漠,无谓。
但似乎,他身上的那种厌世之感隐隐又加重了。
皇帝的眼眸一直盯着唐疏夜。而他却什么都没说,没有为自己辩驳。
江月白探手过去,拉住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让他开口讲。哪怕一两句,都好过这样沉默。
沉默,有可能就会被认为是默认。
他回握住她的手。两片唇无声地动了动。这时皇帝却开口了,是在问床榻上的太子,“廷之,你可有看到是谁?”
太子面色漠然,“我不知道。”
江月白呆住。
此时此刻太子说一句不知道,无疑是将众人的怀疑坐实了——不,甚至不能算怀疑。因为地上躺着的那支断箭,那箭尾刻着的字,可以说得上是铁证如山了。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太子,祈盼他能说点什么,或是回想起什么。再不济,为自己的四弟说一句,洗脱他的嫌疑也好。
她不相信是唐疏夜做的。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可是太子到底什么都没有说。从始至终,只答了一句皇上的问话,只讲了那四个字,再都没有开口了。
皇帝的眼睛望过来,“老四,你可有话要讲?”
唐疏夜紧了紧她的手,语声坚定,“不是我。”
皇上的眉心一直在跳,此时此刻那隐隐环绕的黑气似乎终于收不住,顷刻间全部释放出来。他劈手打碎了一旁桌上的茶壶,霎时白瓷飞溅。
江月白感觉到一双手遮覆在自己面上,那人侧身挡住她的身形,她一动,便听到皇上用毫不掩饰的怒气恨声说道:“不是你!好!你说不是你,倒是给朕解释解释,这地上的箭是谁的?”
皇上面色沉得几乎就要滴出水来,怒极反笑,“你说说,这里还有第二个名字里有‘夜’的人吗?”
唐疏夜不语。皇上劈手又是一个青花瓷杯扔过来,是直直对着唐疏夜的。他没有半分躲闪,生生地受下了。
那瓷杯掷在他额前,瞬间见了血。瓷片四分五裂,可见皇帝的手劲有多大。
江月白眼见着他额角一道血迹缓缓流下,心中难受。但这里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只想着这一切快点结束,无论谁是谁非。
皇上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唐疏夜,那副固执的拗性子,和几分相似的面容,都让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个女人。仿佛就是她站在他面前,拒绝一切解释,一声不吭。
他喉咙间溢出一声笑。
是怒极之后的冷嘲。那股火已经烧得几乎要失去理智,“说啊。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被冤枉?那就说啊!”
一室寂静。
无人敢有动作,此时就连呼吸声,都要刻意地放缓。
缓了又缓。
生怕一不小心,让呼吸声惹怒了面前的天子,惊扰了他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