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那样的巧舌如簧,也没有自己的证据。单凭一张口,别人信谁?
加上这种事,外人总是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意见,有时候哪管你事实真相,他们要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局面情势罢了。他一个人根本说不清楚。
他到底是太年轻。以为大家是亲同学便放放心心去了,一点心眼没留。
眼下自食其果,他能怪得了谁。
他在朝上诸般解释,皇上根本不怎么信,有闻家的证词在前,他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推断,不理唐稚所言。唐稚硬是要说,最后终于惹怒了皇上,最后急怒攻心之下还咳出了血,这段时间上朝都是小半个时辰就下了。
唐稚默然。所有人都在劝说他不要再惹怒皇上,听话娶了一个女子便是,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他心里清楚,他就是不喜这么被人冤枉,被人掌控着,明明子虚乌有的事,又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承认他做过?
他根本就没有做过!
他只是想要一个清白,一种信任。而所有劝他的人都只是在说,不要惹怒皇上,要为皇上的身体着想。至于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似乎也没有人关心。
也是。
在这里,本来,大家都只关注结果,谁又去管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呢?
因为中间的过程由来,本就一点用都没有。
他与闻玥的婚姻,注定不会好过的。
而从此以后,他一直放在心底的那个人,也就只能永远地留在他心底了。
再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去找她,再也不能说出口了。而他还没来得说。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命运就这样为他的爱情判了刑。
何其残忍?
或许老天就喜欢这样作弄人。而无论如何,他也改变不了事实了。
江月白见他一直沉默着,又听他这样说,果然是事出有因。当年他提起闻玥就似乎很是不耐的样子,憎她在同学太傅面前故意做些事说些话惹人误会,可唐稚到底是个善良性子,几年后同学再相见,他一点儿都没防备,是以才弄出来这么些事情。
他不爱闻玥,这段婚姻注定是个悲剧。
可是事情确实都已经发生了……不管到底是不是,皇帝是不会收回成命的。
唐疏夜也知他心中必定纠结痛苦,但,一个人的成长,或许就是这样。有时候人的生命中会有很多必须承担的责任。没得选择。
他必须要承担一切后果。
哪怕这结果,都不是他们所愿意看见的。
如果没有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或许还可以争取,还可以有机会走到那人心里,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可是眼下,说一切都晚了。
南国,某处。
谢风轻躺在床上,身上的衫除了一半。心口处伤疤狰狞,看着分外可怖。而陈白筱立在床前,额头上似有薄汗,正在运气给他,手上还拿着什么。
他就那样躺着,不言不语,可陈白筱就是知道他醒着。
陈白筱手下动作不停,那东西得了她的气力,缓缓离开了她的手掌,向谢风轻的心口飞去。
她慢慢观察着,那东西进了他的心口,谢风轻面色一动,似乎又疼了起来,眉头微拧。陈白筱忙双手结了印在空中疾速挥舞着,一股细细的气流卷起,缓缓注入他伤疤纵横的心口处。
过了很久很久,陈白筱俯下身子,“怎么样?”
谢风轻长睫闪动,睁开了眼,“好多了。”
他的心脏,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陈白筱轻轻哼了一声,面上却有笑意,“我都说了,不会骗你的。”
他也微微一笑,“那你还出手这么重?”
陈白筱面色微红,竟闪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还不是因为,你,不听我的话!”
说罢,她不似往日里江月白见到的那样阴冷,有了几分少女的娇羞模样,低了声音说:“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伤你。我们可以一直就这样在一起的。”
谢风轻眉心微微一动,“不复仇了?”
陈白筱身子僵住,面色明显有些不好,声音都僵硬了不少。默了良久,说:“你说的,让我放弃,我想通了。”
谢风轻倒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颇有几分意外的样子挑眉看她,“何以这么快就想通?”
陈白筱默然片刻说:“那时在后山,我不是与你说了,只要你不再帮她,我们还可以一直一起。如今我把她要的解药和人都给了,你的心也归还了,还不信我吗?”
谢风轻看着她半晌,最后笑了起来,“你下手这么狠,我可差点死了。”
陈白筱抿唇一笑,不甚熟练地撒娇说:“以前怎么出手伤你,你都没死,何解这一下就会死?放心,我不会再那样了。”
谢风轻目光有些出神,以前为什么……没死吗?
那大抵是因为,还有些牵挂吧。
谢风轻有些疲惫的样子,抬手遮住了眼睛,“我们似乎该兑现承诺了。”
陈白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谢风轻缓缓一笑,“我答应你的,也都做到了。你也放下了仇恨,我自然该离开。”
离开?
陈白筱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他会说出来这样的话。
为什么要走?
他们明明过得很开心,为什么要走?
她似乎有些听不明这句话,“你要走,走去哪?”
谢风轻随意地说:“不知道,只是我们的契约已经完成,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她的生活?
她这么些年来,几乎没有一日不是在仇恨中度过的。每一晚,枕在枕头上入睡,眼前就全都是当年回去诛天寨里,所见到的漫天血雨和尸骨残骸的样子。几乎每一晚如是。
这么多年来,她基本上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命运没有选择放过她,她也不会选择放过命运。
她晚晚枕着那个枕头,苦练巫术,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报仇雪恨。
而她的生活也早都毁了。
在族人出事前,她在北国,与皇四子唐疏夜相恋,那也是一段最单纯无忧的时光。两个少年人,简单得纯粹,没有任何尔虞我诈和斤斤计较。只是两个人相依相伴。
那时,她也想过,永远,永远这样下去。
但到底,世事不会总按着人们的想法过下去。
人性的贪婪。那北国皇帝举兵入侵南境,恰巧族里一个叛徒,为了活命,谄媚国君,亲自带路到了大沼泽腹地的诛天寨。父亲不肯交出巫术图谱,也不肯屈服,那狗皇帝便下令把整个寨子毁灭了。
不只是族人亲属,还有他们整个的村庄,无一幸免。
后来她回去的时候,满山都是血腥气,入目都是被染红了的绿色。焦尸遍地,房梁倒塌。黑烟几天几夜不灭,看得令人一阵作呕。
后山的河道也被染上了族人的血。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样一河道血水。一切都没有变,除了渐渐长高的杂草。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冤死的魂魄在无声地控诉着,保持着原样。
那些残酷血腥的历史仿佛就在昨天。
她在一堆焦尸中终于找到自己父亲的尸骸。他是大巫师,在族人有难时自是冲在众人身前。他的死状很惨烈,脑袋被割了一大半,四肢也残破不全。可就是这样,她还是认得出。那就是整个诛天寨最为敬重的大巫师,她的父亲。
她把父亲安葬在后山。亲手立了碑。
从那天开始,她就在心中发誓,终有一天,必须给所有族人报仇。
她偷偷找出了被父亲藏在秘处的图谱,把上面能练的巫术禁术,通通练了个遍,其中便包括引来这场灾祸的木偶巫术。
后来谢风轻便出现了,那是她一生中最得意的一件艺术品。
如果以人生分界,她的前半生里什么都有,有父亲有朋友有爱人。而她的后半生就是一片黑暗。
谢风轻则是这寂寂黑暗中,她唯一的光。
那些年来,除了仇恨,她唯一的光芒。
谢风轻与她的仇恨一起,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如今他要她有自己的生活……可是,他哪里知道,没有他,她的生活就会彻底变作为永恒的黑夜。
她不会有光了。
但谢风轻要走她是拦不住的。眼见谢风轻已经准备下床要出去,陈白筱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咬牙道:“好,我可以放你走。但最后一天,你能陪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