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6)

作者:傅支支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房间狭小///逼仄,拢共不过十几平方。林念把程征逼退到无路可退。

她以极低的音量冲他歇斯底里地怒吼,肺里发出呼呼风声:“你回来做什么?做什么?你要找死别死在我眼前!”

“你不知道自己被全城通缉吗?你怎么敢、怎么敢!”

“你嫌自己命大是不是?”

程征就这么站着,好脾气地任由她骂,任由她摆布,任由她发泄,毫无怨言。

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彼此。

直到林念停下来,他这才摸索着伸手拉她。

一伸手,摸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下了,瘫软坐在地上,无声抽泣。

程征没说话,轻轻把林念抱起来放在床沿,半跪半蹲在她面前给她擦眼泪。

他摸到她的耳垂发烫,太阳穴的青筋在突突地跳。

他想,阿宝一定是伤心害怕极了。

小时候也有这么一次,她调皮惹事,三奶奶气得拿鸡毛掸子打她。被打完,她出来找他,也是这样额头的青筋凸起来,耳朵红热得要滴血。她撒娇,哭闹,说胡话,发泄够了才可怜兮兮地撩起袖子给他看满手的伤痕。

他轻柔耐心地抚摸她厚密的头发,像给小猫顺毛那样,低声道:“阿宝乖,阿宝乖,我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林念不肯,“那也不行。你为什么回来,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程征微笑,“我要是死了,你就致电延安,说国民党程征因你而死,这也是功劳一件。”

半晌,林念渐渐平复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哼了声,“一点都不好笑。”

程征退开半步,摸到把凳子坐下。可惜此处没有烟,抽惯了,手里不拿着一只有些话竟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最终还是开口了。

“你当年为什么……”才说了半句话,他喉头竟发紧。他自己方意识到,原来跋涉了半个地球,就想向她讨这一句,“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

其实他想说的是为什么负心背信,为什么弃他而去,为什么给了他希望又玩弄他的感情,这类话他有太多可说的。在他们分别后的前两年里,在每个躺在军营睡不着觉的夜晚,甚至在他和其他女人逢场作戏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恨她。此时此刻,他本可以统统拿出来羞辱她,可到头来却挑了一个程度最轻的词来诘问她。

“我改变什么心意了?”林念反问。

程征闭上眼,一字一句,道“在沪已有婚配,父母之命,我心亦属。如斯良缘,望君成全。林念敬上。”

这一段话他只看了一遍,却用了八年来忘记。只要闭上眼,它便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回响,直到他筋疲力尽。

林念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平静,这种平静哪怕在黑暗中,他也感觉到了不寻常。没有羞愧,没有辩解,只有对命运捉弄的心灰意冷。

她平静地说:“原来这就是我姆妈给你寄的信,确实伤人至深。”

程征错愕,“你说什么?那信不是你写的?”

“你想听故事吗?”林念苍凉地笑了一下,其后意识到对方是看不见她的,苍凉扩大成了悲恸。

八年前。

三奶奶和阿宝到了林府,才知道林司长的来信的确恳切。他确实已经病重,得的是会传染的肺病,据医生说时日无多。

姆妈带着阿宝去病床前拜见爹爹。阿宝一直跪着,恪守进来前姆妈教她的规矩,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看到床沿。

姆妈在床边痛哭不已,但一个字的怨言也没有。她没有问林老爷为什么十六年不回东坪,也没有问为什么只带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而不带走她。

阿宝知道,十六年的寂寞,姆妈早就给自己编好了足以完全原谅丈夫的解释。否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姆妈在床前絮絮,道这次来虽然匆忙,但她依旧从东坪带了老爷喜欢吃的笋干和咸鱼鲞。等他病好了,她亲自下厨做给他吃。

阿宝从来没有听过姆妈这么柔情的声音,听声音仿佛觉得她年轻了十岁。

姆妈道:“鸿志,你从小就喜欢吃我做的东西。你还记得么,你小时候生病不肯吃饭,连我娘做的饭你都不吃,一直嚷着要‘玉娥姐煮粥喝’。老太爷和老太太没了法子,大半夜让我娘把我叫起来给你煮粥,一迭声地说‘玉娥对不住对不住,鸿志年纪小,辛苦你了。’”

“其实啊,哪有什么对不住的,你不晓得我当时多开心。能照顾你,是我的福分。”

“我拎得清,你是少爷,读书多。我是厨娘的女儿,不像大太太和你门当户对,也不如二太太讨你欢心,也没有后来几房美貌。若不是我娘临死前苦苦哀求,老太爷也不会逼你娶我……我知道,你最讨厌人家逼你,自然也不怎么喜欢我。”

“但没关系、没关系的,你给了我一个女儿,我们的乖囡阿宝……她长得很漂亮,人也很聪明。”

姆妈说到这里,床沿上那只枯瘦的手才动了一下。

那只手指指阿宝,姆妈便将她拎到床前来,“老爷,这是我们的女儿,你看她,多漂亮。今年十六了,过几年啊就该嫁人了。”

姆妈把阿宝往前一送,像是奉上一件奇珍,“老爷,你看。”

林司长就见了阿宝这一面,可就这一面,让他很喜欢她。

阿宝是他众多子女中相貌最为出众的,出众到他竟没想到相貌平平的玉娥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在病稍好的时候,林老爷嘱咐管家,要“给四小姐找个师傅,好好地教养”。

因为喜欢阿宝,他才觉得亏待了玉娥。

姆妈当然意识到了阿宝对于她重新回这个家,重新抓住老爷是多么至关重要。因此当她发现阿宝和张小四有书信往来,并已私定了终身的时候,半晌喘不过气。

阿宝在琴房练了钢琴回来,发现姆妈阴着脸坐在堂屋前的太师椅上不说话。

阿宝问:“姆妈,你怎么了?可是今天照顾爹爹累了?”

姆妈让她跪下,阿宝跪了。

姆妈举起阿宝和小四的信,冷冷地问:“这是什么?”

阿宝吃惊又愤怒:“姆妈!你怎么偷翻我的东西!”

“你是我女儿,你有什么东西我碰不得的?”

想了想,她厉声让阿宝发誓,发誓自己和张小四没有做违背女德女训之事。

阿宝的脸一下子绯红,语气弱下来,道:“姆妈,你说什么呢……小四和我发乎情,止乎礼,怎么可能那样……”

姆妈松了口气,道:“你爹爹对你寄望很高,你以后是要嫁给显贵的,切莫着了穷小子的道。你以后少给那小子写信,知道了吗?”

阿宝不语。

私下里,阿宝该写给小四的信一封也不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小四的回信却越来越少。

林鸿志对阿宝的宠爱自然被其他各房看在眼里,加上三房玉娥又不要命地守在他的病榻前照料饮食起居。哪怕石头做的人也被捂热,何况久病的林鸿志?

他的一颗心渐渐往三房偏了。

他虽病重,可各房争宠之心却没有停歇。

到底还是大太太手段高明,懂得釜底抽薪。

正在玉娥努力对付张小四的时候,大太太派人回了东坪,打听到三房的女儿小时候就溺水死了,现在的阿宝是抱回来的,这件事在东坪是个公开的秘密。

阿宝是直到她和姆妈被赶出林家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姆妈的亲生女儿。

“到这里,不用往下说了吧。”

林念淡漠地说道,“姆妈和我的下场你也看见了,本就无依无靠,沦落街头也不稀奇。幸好姆妈还有些首饰珠宝,拿出去当了,我们才能租到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

“是啊,就是这间屋子。姆妈死也不肯回东坪,她要留在上海,留在离林老爷最近的地方。”

外面天光逐渐亮起,朦朦胧胧能看见弄堂和楼房的轮廓。这个曾号称东方巴黎的城市如今变成了某个孩童的积木玩具:他精雕细琢地摆放好了一部分,失去耐心以后,又暴躁无情地砸烂了另一部分。

林念转过头,努力看清楚眼前人的眉眼。

她想要将这句话盯进他的心里:“其实我理解姆妈,她一辈子就爱过这么一个人,当然永远不会释怀。”

“后来她生病,请了医生才知道,她是被林老爷传染了。她跟我说,我们没钱,不治了,让我把她扔到浦江边自生自灭,传染给我就不好了。我怎么肯,首饰当完了我就出去做工,可一天做三份工也抵不上姆妈一天的药钱。为了赚钱,我什么都做过……是什么都做过,你懂吗……那段时间,我是没有功夫给你写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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