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徒然乱了起来,像是门外的雨都落在她心中的湖面,柔弱无力,却如同细细的银针,每一根都穿过那些恍不知事的鱼儿和海藻,深深扎进了湖底的湿地。
细雨绵绵,虽然下得温柔,但千里还是打了车回家。街景从眼前飞快出现,随即又消失,直到开进了住宅区,终于一成不变。
出租车转过最后的弯,一个金色的影子出现在她空虚的视线里。
“请等一下!”她下意识地喊完,为自己看到的东西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停在这里就行了……”
跌跌撞撞地从车里下来,四周已经没有行人,这里是千里上次遇袭的地方。
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小树在冬日的雨中瑟瑟发抖,而在树下,裹着大衣的上鸣也在雨中瑟瑟发抖。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淌,最后滴在大衣衣领上,衣领上一圈绒绒的毛边已经被打湿,纠结在一起,与他贴在额头上的几缕发丝遥相呼应,让他看起来像是只被丢弃的小狗。
千里不可思议地走向他,每一步都仿佛被眼前的奇妙景象所吸引。
也许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在这样的距离下认真看他的脸了。淅淅沥沥的雨滴反射着路边便利店的灯光,这个脸上总挂着轻快笑容的少年,颧骨似乎被磨小了一圈,脸颊的线条内敛地下收着。
千里眨了眨眼睛,抖落打在睫毛上的雨水。
上鸣对上她吃惊的目光,挤出一个微笑,然后胡乱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水珠。指尖环绕着忽闪忽闪的电气,在雨中隐隐地劈啪作响。
他在千里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潮,看起来血色充盈。不等她说话,他已经自顾自地述说起来。
“今天啊,我去的事务所里有个笑起来特别可爱的女孩子,和她聊了一会,我就觉得我们肯定能成为朋友。
“我明明应该很高兴的。但是很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而是忽然特别想见你。
“我想看的不是她,是你。是你的笑。
“所以我来找你了。等了好久,我好怕你不回来了,又好怕你早就回来了。我又不知道你的房子在哪,还以为自己只能在这里等一晚上,等到明天早上你出来……”
上鸣嘿嘿地笑起来,无暇得像一个孩子。
“幸好……你回来了。”
在他虚弱的笑声中,千里终于感觉到淋在全身的雨是那么得冷。
以至于胸口的冷气都慢慢结成了露,一个不留神,就会从眼眶溢出。
千里将纸巾盒递到上鸣脸边上,示意他拿来擦掉脸上的雨水。肌肤不经意间相触,她忽然发现他的手指温度奇高,伸手探上他湿漉漉的额头。
“你发烧了……”
她顿了顿,将语气控制在三十六度的常温,而那个额头滚烫的人却在一愣神后,言之凿凿:“我没发烧啊,还感觉好得很。”
如果这里有温度计,千里真想一把塞进他嘴里,然而她没有,所以她选择了沉默,然后后退两步去找药。
“等等!”
急促的呼吸声,潮湿的触感,他电光石火间抓住了千里的手腕。
水渍附上的肌肤仿佛感了电,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手腕直接冲向天灵盖。
她似乎等待了那种感觉很久很久,久到眼前立刻漫开了重重雾气;与此同时,她却又怕得想要立即抽身逃走。手腕略一用力,却没有挣开他。
“……你别走。”
上鸣的声音沉了下来,千里回头望去,沙发上被他身上滴的水染深了一片,语气中带着柔软的恳求。
唯有看着她的眼睛,晶亮若大雨冲刷过后的月亮。
“你别走。”他紧紧捏着她的手腕,“不是朋友也没关系,我可以从一开始,或者从零开始重新努力。”
轰的一下——纤细的身体如遭雷击,千里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
“所以不要再躲着我了,咱们是一个学校的啊,总会打照面的!”少年的眼眶不自觉地红了一圈,他低下头,泄了气似的低声道,“被你无视,真的,好难过啊……”
低微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是千里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让上鸣怔怔地重新抬起沉重的脑袋。
少女紧紧咬着嘴唇,双眼中写满的是那些已经摧枯拉朽的防御后,孩童般的脆弱。
“我们做不了朋友……我交不了朋友的!!”
千里说完后有一丝后悔,然而它们转瞬间就被埋没在胸口奔流的感情之下。那些被闸门挡在内心深处的痛苦记忆如同破闸的洪水,在四肢百骸来回激荡着寻找宣泄的地方,然后逐渐支配她的大脑——
“我不是东京人,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东京吗?”
因为她交了不属于她的朋友。
用禁忌的方法。
“千里——我的糖都给你吃——”
“我想和千里坐,我要和千里坐!”
“千里,牵手嘛——我想和你牵手……”
那些前一天还在远处看着她交头接耳的人;
那些经过她身边时发出轻佻嗤笑的人;
那些在分组时,假装没看见她的存在的人……
因为她的个性,全部簇拥在她身边,不吝啬所有对她的好感。
恋风千里的个性有多可怕?你们可要小心,要是和她的视线对上了,可是会喜欢上她的——那些孩子随意编出的传言自然不是真的,但那些传言,却在日复一日的冷暴力中,侵蚀了当事者幼小的心灵。
我的个性,真的能让他们喜欢上我吗?
第一次,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只是,食髓知味,她甘愿生活在那样的幻觉中,让那些虚幻的温柔和关心,替换掉所有冷漠的眼神,包裹住所有对学校的恐惧。
少年忘了擦去发尾仍在滴滴答答的水珠,怔怔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第一天认识的陌生人。千里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那是她久违的笑容,融化了藏在眼角的悲伤,揉成珍珠般的眼泪,终是从眼眶缓缓滑落。
“是我太笨了,笨到以为这样真的能让所有人喜欢我,笨到以为这样的事情真的能隐瞒下去——所以我来到了东京,你认识了我。”
她背过身去。
“他们没有说错,我是滥用个性的坏孩子,是想要操控别人的罪犯!所以大家都离开我了,很正常不是吗!”
这样的人——多可怕啊。
所以她再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麻烦了,再也不需要朋友了。事实上,成为英雄并不需要朋友,大人不是都这么说吗:同事不是朋友。
而这些与她日日相伴的同学,未来都将成为她的同事。
明明这样便刚刚好……
可是他却出现了。
切岛听完后直接一掌拍在他后背:“别说对手是相泽老师了,就算是欧尔麦特,你也不能退缩啊!宁为玉碎,才是男人中的男人!”
上鸣被他拍得直咳嗽,在心里叨咕:这玉碎是指什么情况?
下/体莫名一痛,还没敢细想,濑吕搭上他的肩却是满脸正经神色。
“上鸣少年,放手的结果就是你坐在这里怨天尤人,你心爱的姑娘也郁郁寡欢,既然如此,何不尽全力试试呢?”
站着说话不腰疼。上鸣不耐烦地想拂开他的手,却忽然想起爆豪的话。
不尽全力的人,连杂鱼都不如。
举起的手在空中停顿半晌,又默默地放了下来。上鸣失去了反驳的力气,甚至感觉自己没有反驳的资格。
这些事,确实做得都不像他的风格。原来踏遍东京街头的搭讪大师不过是纸上谈兵,他从没有真正地喜欢过谁,更遑论如此绞尽脑汁地为哪个女孩出谋划策,费尽心思,推开她只为看到她那动人的笑容。
他体验的,全部都是恋风千里给他的第一次。这些第一次是如此茫然而无措,比迷宫还让他晕头转向。最后,只有她微笑时灵动的眼眸,春风般抚平上鸣胸口阵阵还不习惯的心痛。
他背着包,好像有些浑浑噩噩地走出教室,这次,濑吕和切岛没有再拦他。
“对你来说我不过是无数朋友中的一个,但我不一样!我会喜欢上那一点一滴的温柔,我会误会你握住我的手的理由,是我太奇怪了,那根本不是对朋友产生的感情……”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他呆愣地看着正对他泣诉的女孩,语气一句比一句尖锐,音调一句比一句高昂,“求你了,不要再说什么是朋友,我再也不想背叛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