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维浅浅一笑,“我有一次看新闻,你们那的地铁里有只老鼠,结果所有人疯狂逃蹿,留了一地的鞋。”
赵明伦大笑起来,“你们大陆人也有我特受不了的地方。你先别嘲笑我们。”
吕文维冲他挤眼道,“彼此彼此。你接着说你的事。”
“我当年第一次到战场,真挺怕死的。”赵明伦道,“心想赶紧干完活,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干啊!战场真的恐怖,比你去之前想的更恐怖一万倍。你懂的吧。”
吕文维笑笑,“是。我懂。”
“可是,从一个报道开始,我就变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那个我了。只要以后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还会去。”赵明伦深深地看着眼前地上的一片碎石,“那个孩子的眼神,我一辈子忘不了。”
在战场上,命运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孩子而眷顾你。吕文维见过不下几十个被炮火摧残过的小小尸体,很明白亲眼看见受苦受难的孩子们是什么感受。
赵明伦的故事还没开始讲,她就伸手紧紧抱了他一把,“我明白。我懂你。”
“我……我那年本来已经准备回去。我们台对新闻的要求很低。有个人在现场做了报道已经算完成任务了。我收拾好了设备都准备上车走人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人盯着我。转头一看是一个小女孩。”赵明伦淡淡地说,“真漂亮哪真漂亮。她的衣服又脏又黑,头发上全是尘土,可是还是漂亮,睫毛有我们黄种人两倍长,眼睛又大又深,里面好像装了一个星空。”
吕文维沉默着,被小孩子乞求的眼神注视着是什么感觉,她也清楚不过。
“是孤儿吗?”吕文维问。
“当时他的父亲刚死。母亲还在。”赵明伦说,“她并不是想跟我走,她想问我要一点吃的。”
吕文维点点头,“我也碰上过。我给了那孩子一颗糖,他露出了我见过这世上最开心的表情。”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里。
许久后,赵明伦说,“我们想做的不过是尽我们所能让战争早日结束。让每个孩子能尽量活着。”
虽然在战争背后的力量面前,我们太过渺小而无力,但只要是个人,见过那样的眼神,不论如何没办法不出一分力。
当年I战殉职的国际记者超过十人,记者站和新闻中心两遭炮轰,A国/军方遭到全球谴责后仅仅两句声明了事。开火原因被概括为“误伤”,但全球媒体都发出一致猜测,战地记者的报道令A军方信息封锁被破坏,所谓误伤实则威慑。
“也许这是故技重施。”吕文维叹了一声,“那一次新闻中心被袭,我们被国内要求撤退。大部分记者没法一意孤行,都回去了。”
赵明伦眯起眼,“你第一次看到孩子的尸体是什么感觉?”
吕文维静静地倚靠在墙角,想了一会儿,“我记得我在拍照。一轮空袭炸了一个球场,死了十一个孩子。这个消息在记者群里炸开,所有记者都疯了一样往那跑,我也是。路上我们都不敢交流,没法想会看到什么样的场景。”
赵明伦把脸埋入双手里,手肘撑在膝盖上,仿若感同身受。
“可是到了那远远比我想象的更令人……”吕文维狠狠皱了皱眉,常年和文字打交道的她一时失去表述能力。
“那一刻,我和你一样,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个情景,注定一辈子在我脑中。”吕文维深吸口气,“我出奇的冷静,手里的相机端得很稳,一个个拍过去。我不知道你们的新闻教材和我们学的一不一样,新闻伦理上来说,这照片我们是不会出的。可我还是拍了很多很多张。我没有停下来,为这些孩子哭,或为人类感到悲哀。我当时只能做我还能做的事。”
赵明伦沉默一阵,而后说,“那里有世上最美的孩子,也有世上最可怕的孩子。”
吕文维知道他说的是那些被教导去当人|肉炸|弹的小孩,在I国,这样的孩子并不少见。他们的父母引以为豪。”
“你还没有孩子,感触不会像我这样深。”赵明伦仰起头,一手揉了揉鼻梁骨,“我的孩子玩乐高的时候,他们在玩子弹,数着尸体学加法。为人父母的,没有人能看得下去。”
吕文维无声地搓了一把眉心。在战争里,死亡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你没办法甚至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死亡。
因为生不如死。
他俩在一番交谈里逐渐平稳下来,四周爆炸声渐渐平息,赵明伦看了眼头发上沾满了尘土的吕文维,“回去吗?”
吕文维一点头,“回。”
两人刚站起身,一束灯光扫过,不远处有人用手电筒朝他们照过来。
“Who’sthere?”
这声音很熟,两人相视一眼,那是A国资深战地记者Robert,吕文维朝他挥挥手,“Lv and Zhao”
Robert顺着声音而来,吕文维和赵明伦沿着那光束走过去。
“hey,have some insides?”吕文维笑了笑,指着刚刚被枪林弹雨洗过的酒店,“your army did it?”
Robert耸了耸肩,“I dont’t know……Maybe……”
吕文维和他继续对话,赵明伦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夜色里冒着几缕黑烟的酒店。
“走,回酒店发稿去。Robert神一般的速度,都发了突发回国了。他打着手电筒在外面找人,不少人都回去了,我俩都算晚的了。”吕文维转头对赵明伦说,“我也要回去,我不信他们还能轰两次新闻中心。那掩饰都没法掩饰了。”
赵明伦把相机放下来,“走。”
他们俩和Robert一齐,在没有一点灯光的大半夜靠着手电筒的光亮,摸索回酒店。
那里基本平静了下来,他们一回到新闻中心,便知道有两个记者受了伤。酒店临时搭了一个救护站,有几个无国界医生也住在这里,迅速给清洗包扎了伤口。
新闻中心里大约有十来人,一半在用各种语言打电话,一半在敲键盘。吕文维刚刚仓促离开,没拿手机,于是和Robert打了个招呼,先跑回自己房间。
她的房门敞着,楼道墙壁上有一滴滴的血迹,地面有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弧线,不知是哪个受了伤的记者留下的。
吕文维光着脚逃出去,此刻脚心有被划伤的小伤口,她避开地面的血痕,跳进房间里。
手机在床头放着,酒店里尚有信号,吕文维抓起来,顾不上看她手机里一堆信息,先给通讯录里的“领导”打电话。
全球中文媒体还没有发稿的,只有A国CBN有一条快讯:“S国新闻中心遇袭,死伤未知。”
吕文维一个电话拨过去,三声过后,“领导”接电话了。
“李总,”吕文维不待那边出声,已经开始了极快的语速,“今晚S国首都前半夜空袭不断,连续轰炸了超过三小时,后半夜新闻中心遭袭,不确定是那股力量。目前短暂平静,有至少两名记者受伤,我看了下,U国和H国记者,看样子不是轻伤,U是A国盟友,这事儿必定会在他们国内引发舆论哗然。你们要找驻U国同事,去采当地民众反应。他们正在大选,一定会有军方出来回应。”
她没有停顿地说完,才喘了一大口气。对方说,“你等下。”
五分钟后,电话那头才有回音,“文维,国内这已经找人跟进了。你没事吧。”
吕文维的脑中浮现出子弹和她擦耳而过的情景,突觉脑袋炸开一般地疼起来。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死死按住太阳穴。
☆、少爷这就见外了
“文维!”
“文维!”
“文维!”
那头连叫三声,吕文维才从剧烈的头痛里挣扎出来,“啊,领导,我没事。”
“文维,你精神状态怎么样?要有复发倾向,我们要换人。”新闻社二把手,总管业务的李迪在那头很严肃地说。
章立秋这个大嘴巴。吕文维心说,整个新闻社就她知道自己抑郁过一段时间。
“我没事。我以前也没有抑郁症,我只是轻度焦虑。”吕文维尽量让声音变得平稳,“领导,你不知道章立秋的夸张程度吗?”
李迪默然一阵,“自己小心。如果战局发生变化,我们认为有必要回撤,你必须听安排。”
“我知道。”吕文维在床边坐下来,“领导,我挂了。我给家人报平安。”
“好。一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