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明白了太后的心性,喜奢华,讲排场,久居深宫,居高临下,不知人间疾苦。是个挺不好相与的老太太。
常喜跟在他身后,一路小声絮叨,叮嘱他一些规矩礼仪。顾夕就是那种人才,学习时,丝毫不见他上心,可他偏偏能把要学的全都记住。于是他摆摆手,示意他闭嘴看脚下的路。
寿禧宫门前。
有执事太监引着他们进到院子里。院子里更是百花斗艳,各色珍石奇鸟,散布庭间。顾夕知道这些花鸟定是活不过晚上,不禁叹了口气。
那太监引顾夕到廊下一角,指了指一块方砖地,“请贵人在此候传。”
顾夕微挑眉,看了他一眼。在北大营时,常喜捧来的厚厚的典仪,他都扫过一眼,各项规矩礼仪他兴许比皇上自己都清晰。
见驾时,是有跪等候传的规矩。可没道理让他跪在阴山背地儿的角落里。顾夕回目瞟了眼周遭,听着像是有人隐在影壁墙里。
顾夕沉吟了下,回目问常喜,“什么时辰了?”
常喜向日昝张了一下,低声,“还没到时辰。”
顾夕回身瞧了瞧院中方位,返身自己走到一个大殿门口,撩衣一拜。
那太监瞧人已经准确地跪在正殿的门口,跺了下脚,忙跟过来,“哎,大人?”
顾夕并未理她,只是冲空门而拜,而后朗声,“臣侍远道而来,一身尘土。幸未至时辰,先更衣扫尘。待正时辰了,再晋见太后娘娘。”
顾夕依礼再拜空门,退出了院子。
那太监扎煞着手,直愣在原地。
常喜跟着退了出去。
出了院门,见顾夕就靠在门外一根红漆的柱子上等他。
“小爷。”常喜想埋怨,却找不准理由。顾夕依礼退出来,并没错处可寻。
“快点找地方换衣服吧。”顾夕挺起身子,走在前面。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他身上的伤又开始疼。他还真得找个地方换药,否则过会应付不下来。
常喜愣了愣,忙引到去了偏殿。进了门,他也把刚才的事想明白了,不由叫,“哎呀。”
顾夕回止瞅了他一眼。
常喜忙噤声,在肚子里说,让太监们借势整治人,还真是……她以前就这么干过,当了太后怎么也没长劲。
顾夕抿紧唇,神色平静地自己解外衫,心里却有些微澜。
太后贵为国母,却心地偏狭,净搞这些小动作。比如他在宗山,虽然天天玩乐,可从不会干些个恶作剧去捉弄人。太低级。看来陛下所虑还是有道理,她的这个娘亲,不是很大气。只占了太后的位置,行的事,全没太后威仪。估计是她从妃位一路爬上顶峰,过程中几经沉浮,受过别人的,也让别人受过。如今让她站在最上层,只把下面的人全不放在眼里。
如此偏私,他很怀疑她有一天终可能办坏了事,拖累了赵熙。
顾夕长长吸了口气。什么事就怕操心,他平时对事不甚上心,可若上了心,就会细究根底。还是先生最了解他性子,在山上时,只领着他疯玩。要不然,师尊定叫他学着理事,宗山杂务繁多,不累死烦死才怪。
常喜不知顾夕已经想得这么多,正摆弄礼监司送来一大堆东西。绛红的宫衣,宽展袍袖,里外好几层。配佩林林总总,放了几个托盘。
他先帮顾夕先除了衣服,上了药,再穿起来。穿了一层又一层,挺费劲,待系好带子,常喜同几个太监都看呆住。
顾夕,顾小爷,是真耐看啊!
顾夕缓了缓,背上不那么疼了。
“走,再去寿禧宫。”
他当先走在前面,身上的宫装随动作轻轻飘逸。长腿一跨,就下了台阶,行动洒脱又英气。
太后倚在软榻上,听那太监细禀。
“喔?人呢?”
“太后,新贵人拜了空门,退出院子,更衣扫尘。”那太监微微低头,轻语。
太后瞅了他一眼。那太监是礼监司出身,最是懂得礼仪。方才让顾夕跪在石砖地上等,就是欺他刚到不会懂太多。若顾夕跪下去了,他就还会有后招,定给他个下马威。
其实宫规礼则,这种东西提在口头上的多,连皇帝自己都不耐烦去看,能真正看了背准会用的人,还真是不多。逢大小祭礼,自有礼部按章程设好典仪,一套套做下来,只觉眼花缭乱,谁会记去?
后宫,都是看太后眼色的人,让你跪,你还敢不跪了?这是常人常理。谁敢跟太后提礼则。顾夕倒也没提,可他按章办事,守礼有矩,时辰未到就至,是以失礼,拜了空门再退,是以全礼。他全身而退,还真……
太后微微哼声,这小子,还真令她刮目相看,看来这些日子颇下了些工夫。好,下面且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时辰将至,顾夕如期而至。
他进了院,反正也认得门,自己走过去,撩衣跪在正殿门前。
有太监报进来。太后瞅瞅时辰,恰早了一点点。拿捏得挺准。
既已跪在殿门外,闲杂人等再不敢上前。顾夕挺直着背,垂目凝神,姿仪端正。
这一跪,便是一个时辰,也未得传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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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熙正在外朝阁臣处,积压了不少公务,大家正在商议。
一个小太监跑进来,在赵忠耳边说了几句。
赵忠微微皱眉,挥手让人再去探。他望向皇上那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太后明显是故意耗着顾夕,让人长跪殿门。顾夕头一遭做得不错,其实这一回,也可按礼则拜空门而退。虽说有些突兀,但太后并未说见与不见,就可以理解为太后不得空,也可先退下,容后再召。
顾夕在可退可不退之际,还是选择熬着。
赵忠明白,顾小爷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了。
皇上虽可护着他,可他不能总躲在皇上的庇护下。这是他的自我试炼。若真心选择了,他能承受的,能做到的,他要让皇上看清,对他们的未来有信心。
第32章 后官(二)
赵熙从前朝下来,已经是晩膳后。天已经黑了。
“夕儿呢。”一回寝宮她就问。“回陛下, 小爷洗了浴, 说是要等您一同晚膳的。本就是先歇会儿,可不妨就睡着了…”常喜上前, 很不安地回禀。陛下进来的急,他也没来得及叫醒呀。
赵熙挥挥手,让他下去。
她除了外袍,自己走进内室。卧房一片宁静, 高烛暖光,暖意扑面。大床上,顾夕侧卧着睡得正沉。赵熙轻轻掀开他身上的薄被。轻轻扒开敞开的领口, 向背上看了看。道道伤痕都有些红肿。赵熙替他掩了前襟,又拉起裤角。两条腿全肿了,膝盖上青肿得历害。
顾夕动了一下,颤着睫睁开眼睛。迷糊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回来了。”他撑了下想起来,赵煕扶住他。
“什么时辰了?”顾夕缓缓伸直腿想换个姿势, 可一动,后面又疼得紧。只得又侧回来。
赵煕瞧着他这样实在遭罪, 坐在床边让他伏在自己膝上。顾夕浑身都有些烫, 估计是烧起来了。
赵熙叹气, “明天你回北山大营吧, 先把伤养好。”顾夕摆摆手, 吸着冷气,缓缓转身换了一面。缓了一下,他又吸着冷气转回来。赵煕瞧他的样子,无奈道,“哎,翻来翻去,就两个面,还是爬着吧。”
“不……”顾夕可真是爬够了。
“明天就动身吧,养好伤再说。”今日太后把顾夕晾在殿外,一直到晚膳时分,也没召他晋见。赵熙最了解自己的亲娘,太后这是还没逞够威风呀。
“去哪里都是一样,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顾夕对太后的认知还是很清醒。
赵煕安抚地拍了拍背,心中却想起了铭则。刚完婚那年母后还是后宫的一名贵妃,皇后病重,其实后宫已经在母亲掌控中。她代皇后行权,召见了铭则,当时也晾他跪了许久。
母亲那时真是……对铭则非常严厉,简直动辄得错。铭则入宫不足两个月,有一回母后宣铭则入宫,却是为着他抄的礼则字迹不端,指他心不宁。这话真挺重,铭则脸通红,无言以辩,只得不住认错。
赵熙得知太后责了正君,还特意到礼监司翻了翻他抄的礼则存档。都是挺工整的,只有一份录的礼则前后是两个笔体,顾正君先用端正工笔小楷,秀挺有力,抄了一半就转成行书,洒脱飘逸。她忆起有一夜她在宴上喝了半醉,回到房中就急着要他。他好像提了句礼则还没录好,不合规矩,但她根本没心思听,上来就把他往床上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