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挺羡慕这样的顾夕。
而她,生来便是天家贵女,看尽了利益勾连。在权利倾轧的宫中,她还未开蒙学文,便已经学着挡抵各方的冷箭,身子还没有银枪高时,便能理政事军务。二十几岁便登顶,从此,被牢牢地绑在那张金座上,肩负江山。
他们俩,从根子上,便是不同的两类人,却意外地投契。
赵熙理了理思路,郑重地看着顾夕的眼睛,“夕儿,经历了这么多,你我彼此也是知悉心意了。既然做了选择,有些话,就必要先与你说清。”
顾夕半撑起身子,专注地看着她,“好,你说。”
眼前人,美目闪着星辉,含着笑意和郑重,如此美好,无畏无虑。赵熙暂时忘了要说的话,温柔垂目吻了吻他微颤的长睫。
两人缠绵相吻,几乎忘了呼吸。
赵熙抬起头,用手指蘸了蘸他唇角。顾夕眸光跟了过来,亦帮她理了理鬓。
平实而不用话语,赵熙感受到了最甜蜜的情意。
“夕儿,情之缘起,投契投缘。”
顾夕点点头。
“现在,你初尝情之滋味,自然甘之如饴。可我毕竟身份所限……日久天长,倘若你发现情爱一事,全不似你想像的那般顺意,你纵使悔之当初,也没了退路。”赵熙微微停顿,“所以,必慎重思虑。”
顾夕目光中有闪光跳跃,他专注地看着赵熙,从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他看到了期盼和忧虑。高高在上的天子,却那么孤寂,行事无不谨慎,连情爱,也要掺在江山社稷里,反复称量才行。她这样反复纠结,无非是不放心。她受过那样的伤,必是杯弓蛇影。他无论怎样,都无法立解去她心中疑虑和不安。
“昔日,我在山上时,见过许多人前来学艺。”他缓缓道,过往像流水,缓缓划过记忆,“宗山是数百年的大派,内外兼修,除了武艺,还有养气修身。众多门徒中不乏出自名门。更有诸多高门,来向师尊们为掌上明珠们向师兄们提亲。”
顾夕顿了顿,目光有些飘散。宗山一脉,源远流长,山上的事务,并不比庙堂更清静。他就是整天游玩,不理这些,但也看得到那些来来去去、各怀目的的人群。那些女子有才华横溢,有贵气雍容,有貌美如仙,有娇憨可人,初时觉得好奇,可看她们与师兄们相处日久,觉得也不过徒有外壳的光鲜而已。
他曾问过先生。先生并没有笑他小小年纪就想女人。那个夏日的午后,两人携着一坛京城闻名的聚仙酿,在湖边谈心。先生向他描绘了那样的女子,坚韧,智慧,雍容大气。
“先生,您说的那样女子,如此刚强,岂不强极易折?她难道不会有失意落寞的时候,不需要别人的慰藉?”
他问出这个问题,先生似愣住。眼中的神采暗暗明明,含着莫名的情绪。
那一下午,两人都醉了。顾夕却记住了先生话中的女人和聚仙酿醇香的滋味。
顾夕眨了眨,笑中含泪,“在山上时,先生曾说,夕儿的妻子可是不好寻。我还好奇地问原因。先生却说,夕儿看着随和,其实心意坚韧。如果不是从心底里折服,断不会倾心相许。”
“夕儿……”赵熙震住。突如来的情话,顾夕坦然道来,无遮无掩清澈透明。
顾夕艰难地撑起来,凑到赵熙唇边,轻轻吻下去。
赵熙被这绵软和坚持,撼动了心神,她轻轻吁出口气,低头回应。
“既然选择,顾夕必义往无前。”顾夕微微喘息着,语气坚定。
赵熙眼睛微湿,揽住他。
两个人相偎,彼此听着呼吸,谁也不想再说话了。良久,顾夕的眼皮儿微微轻合,安神的药在体内起了作用,他又睡了过去。赵熙没放手,仍揽着他,轻轻抚着他的背。身上的伤,仍道道肿着,微微发烫。
“夕儿,你放心,你既选定我便必不负你。”赵熙喃喃自语,轻轻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你也要记得今日心境,我们彼此都不能辜负。”
熟睡的顾夕,安心地靠在她臂上。
梦中,他看到了初至京城的自己,牵着马站在公主府门前。一辆宫徽马车,正缓缓自他眼前经过,当时,车帘被风轻轻掀动,他只看到了云鬓明眸,深遂澄清,车内人扫过来一眼,只一眼,便似望到他心里。他还挺迷惑,明明就没看清什么,可脑子里,总挥不去那双幽深的双眸。他叹了口气的功夫,就来到竹苑里。先生立在竹影下,那女子从外面走进来,宫装华贵云鬓高挽。先生转身面冲她撩衣跪下,“臣侍代希辰向林贵侍致歉,臣教导无方,请殿下降罪于臣侍吧……”顾夕长长叹息,梦中想起大杖子的疼。
那个女子,是先生的妻。她生于皇家,长在京城,是只手遮天的辅政公主。
坚韧,智慧,独当一面。
她就是嘉禾公主赵熙。
顾夕在梦中微微挑唇。惊鸿一面,他本就打算远远看一眼,照着样子,满江湖去寻。可风云突变,事情发生得让他措手不及。先生不是那个正君,正君却死遁而去。
眼见着这个女子,绝望,悲愤,几近癫狂……
心仪、心疼、心动,不知这三种情绪谁发生在前。但顾夕却意识到,他不必再在江湖上寻到命定的人,她就在他眼前。他要爱她,护她,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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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信使,是在清晨时赶到。
赵熙接信看了,便皱眉不语。
那信使深伏下身,“皇上,太后等着要见人呢。”
赵熙微点点头,吩咐赵忠准备起驾。
“帐外候着。”
“是。”信使起身,退出帐外。
赵熙回到内帐,顾夕刚醒。他试着撑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臂,牵动着后背,有些痛,但比昨日好多了。
“今日他们要试火炮,咱们看看去?”顾夕见她进来,笑道。
赵熙微微簇眉。
“已经不疼了。”顾夕以为她担心。
赵熙走过来,坐在他床边,“明天便是十五,要开朝复印了。”
“要回去?”顾夕怔了下。
在北山大营,时间过得真快,顾夕有些舍不得。
“立时就走。”赵熙揽住他手臂,有些为难,“太后要召你。”
“啊?”顾夕愣住。
“旨意昨天已经到了顾府,你……”赵熙有些后悔,册封的旨意是早拟的,已经在礼监司备了档。太后昨天催着去下了旨,今天顾夕便是后宫的侍君。她有权召他晋见。
顾夕起身仍很费力。常喜进来,帮他洗漱穿衣。扎腰封的时候,顾夕还在吸着冷气儿。
赵熙皱着眉,该想办法让他多歇两天。瞧着顾夕这样,恐怕是应付不过来晋见。
赵忠在一边,看着皇上似有些犹豫,着急进言,“陛下,紧着点吧,太后召见是有时辰的。”误了时辰,第一回 晋见就给太后不好的印象。
赵熙点点头。
匆匆用了早膳,两人坐着马车,往回赶。路上积雪已经除尽,两旁山峦飞速向后而去。
顾夕看着一直皱着眉头的赵熙,“到京后,你就去前朝办事,别陪着我。”
赵熙微微皱眉。
“要不你也见不着我。”礼则上规矩条款,他都能背下来了。只有正君才可与她一同晋见太后,其余人,怎可与陛下同行?
“放心,这些日子,常喜可没闲着。规矩都懂了。”顾夕笑着安慰她,举手保证,“这回肯定我不顶嘴,不耍性子,不错规矩。”
赵熙只得点头。
北大营离京不远,几个时辰的车程,就回到了宫中。
有太监禀说阁臣们昨日已经开工,都在阁里议事呢。还在年里,按道理,皇上理应过去看一眼。
赵熙下车换乘肩辇,回头见顾夕被太后宫中的太监引着,拖着还不太灵便的步子,一步步进了宫门。
赵熙的目光追着他,顾夕若有感应,回过头,眸光中闪着笑意,微微摆出口型,“无妨事。”
赵熙心也暖起来,冲她的新晋侍君挥挥手,两个队伍错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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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石路,越走越深,景致开始不同。
顾夕只在百福宫住过,乍一见这满庭异花,幽香扑鼻,颇不适应。他扫了眼路上花色,倒有许多是稀有品种。他常与先生鼓捣花草,并不觉稀奇。但能在这么冷的天开,可见是在暖室里下了功夫。可一拿到外面,冷气儿一激,这些花必也活不成了。这么一大批奇珍花草,只活这一日,明日还要换新的,真是太奢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