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疲惫状态下是很能体会到造化之无穷的,料闻辰易对登山没有兴趣,也多看了几眼这美得不真实的风景。浅浅的云雾在山间盘旋,悄悄拨散人心中的杂念。
陈既明转过头看闻辰易,他的发梢凌乱了些,面色苍白而细腻,脖颈处泛着几不可见的运动后的红润。他的目光黏在那里,感觉这样的闻辰易多了些生趣,一直以来淡漠的模样似乎被一些温和溶解,这是很难得见的表情,是他在繁忙都市里绝不会出现的表情。
陈既明晃过神,而后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开。
休息够了,闻辰易站起来继续走,他的额前出了些薄汗,看起来完全不像能走到山顶的样子,两人到达第一处休息站,就已经离大部队很远。
陈既明想了想,心中妥协,还没等闻辰易坐下便说:“走吧。”
闻辰易顿时火大,声音有气无力却已经很怨念:“陈既明你上辈子肯定是个被讨伐的奴隶主。”
“我去买缆车票,不去吗?”
闻辰易垂死站起,不敢相信。
“不去?”
“去!”
在闻辰易的怀疑眼神中买了票,直到坐上缆车对方才放下戒心。见那人一上缆车就将身体以最大面积贴在座位上,陈既明笑道:“至于吗?”
“至于。”闻辰易闭眼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你们这些体能健将是不会懂的,体育永远不及格的学生的痛。”
陈既明又笑了,觉得这人其实十分有趣,今天老是冒出些思维跳跃的句子,整个人会随之鲜活起来。他体会到一种微妙的不熟悉感,这种不熟悉让闻辰易不再是一个只为赚钱颠倒黑白的冷漠律师,而是一个能说会笑,会抱怨会妥协的生动可爱的人。
这其实是很矛盾的,一个律师,坚固的外壳,柔软的内心,固守一份无法说清好坏的事业,会让人想要更加了解这个人,探究其中的意义。
于是陈既明忽然想到说:“你为什么当律师?”
闻辰易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却也不动声色:“不是说过了吗,因为闻久。”
“那只是气话吧,现在懂法的人不少,律师也不方便单单为自己辩护,你哪怕不学法,也可以将他告上法庭。”
“是啊,说得轻松。”但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呢,闻辰易反问,“那你为什么当警察?逞强除恶?”
“一部分。”陈既明望着远山说,“我这人文化成绩不好,对书本也没多大兴趣,大学应征入伍,没什么远大理想就是喜欢部队,但后来家里逼着转业,就当了警察,久而久之也挺喜欢这份工作。”
“那也是很幸运了。”闻辰易抬眼说。
“对啊。我是比较相信每个人都有最适合做的事情,就像一个萝卜一个坑——话糙了点不要介意——只是我比较幸运找到了那个坑。相信你也是。”
两个成年男人的对话,经过岁月沉淀磨去细细的棱角,他们的语气就宛如他们的生活,宛如渔舟唱晚,夕阳之后有了更多坚定的东西,于山林之间处处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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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晚上在山顶定了度假客栈,条件一般,一群人也热闹得很。闻、陈二人是最先到的,悠闲坐在客栈门口逗狗,后上来几个不知情的姑娘还夸奖他太谦虚其实是个登山好手。百年冰山脸的闻律师闻言竟有了几分尴尬,蹭一下鼻梁骨假装没听见。
陈既明拿来一把钥匙,晃在他眼前:“这里都是民宿,老式门锁没有备用钥匙,咱俩一个标间你先拿着钥匙。”
闻辰易皱了下眉头:“有单间吗,我不缺这个钱。”
陈既明尚未开口,前台姐姐就先一步说:“抱歉节假日房满了。”
闻辰易一脸难受盯了陈既明老半天,对方却丝毫不觉有什么大不了,最终叹气:“你打呼吗?”
“不打。”
闻辰易伸手接过了钥匙。
于是,凌晨时分,两人在房间内面面相觑。闻辰易揉了揉太阳穴,第一万次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就算被强行拽来他也应该喊救命的。
他是个gay,生理心理都取向正常的gay,现在正跟一个同性独处一室,并且那人毫无自觉,仗着空调暖风,光着膀子就从浴室里出来了,身上还沾着热腾腾的水汽。
不得不感叹,陈既明身材太好,刀枪雨林实战出来的肌肉,跟健身房刻意练出来的白斩肉是截然不同的。古铜色的胴体像中世纪的雕像,一寸一寸都是岁月刻画的痕迹,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目光沿着那轮廓细致入微……闻辰易自然不例外。
但遐想只存留两秒,就被闻辰易自己捂脸打断。他将视线长长地垂在地上,然后衣服都没换钻被子强迫自己睡觉。
关灯。
耳畔是空调的杂音,和窗外猎猎的风雪声。
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
微弱而混乱的环境。
闻辰易以为自己会极不习惯,已经做好失眠整夜的准备,却意外地在下一秒坐上时空机,跌入浩瀚的梦境。
时间嘀嗒嘀嗒,梦里是漆黑一片,他伸手向外抓只抓到一把虚无。黑暗中有微弱的斑斓光影,越仔细辨认越模糊不清,他在这偌大的未知中寻找,直到听见一个声音。
声音自远方传来,拉他挣脱。
“辰易,辰易……”
闻辰易迅速睁开眼。
“谁?”
“我,”陈既明拍了拍他的被子,“快看,日出。”
闻辰易虚着眼转过头。
简陋的飘窗外,白昼已经降临,远山被镀上一层金色,山顶消失在明亮的云雾里,白雪静静铺积窗沿,仿佛不愿惊扰的美丽神祇。
“走吧,出去看看。”
两人简单收拾收拾出门。
这所客栈位置极佳,出门不到三百米就有好的观景点。换上厚羽绒服,踩着积雪,四寂无人走出去,与细雪踏上同一节奏。昨夜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已经焕然一新,入目出便是淋漓的景致,雪披山间,若银装入画,不知不觉就成为画中人。
两人并肩站在苍茫的山顶,连绵的云雾横向铺开纵横万里,与那喷薄的日出一样,目光中映照出壮丽的金色,一点一点,又急剧加速地,来不及深深铭记就日照当头。
山顶视野空空荡荡,显得人格外渺小,群山中间是深不见底的白雾,空空山谷亘古坐落,充满神秘也自有一份心境。面对这气势磅礴的仙境,没有人敢产生所谓对自然的征服感,但剩眦目的敬畏,以及一种山野天地之间油然而生的豁然。
陈既明笔直伫立,瞭望远方,闻辰易回望。
那是一种肃穆感,锋利身形之中,宽阔的胸膛仿佛自成一片原野,在朝阳里熠熠生辉。
闻辰易说:“警察和律师天生不对付,我们竟然在这里爬山,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陈既明轻轻摇头,嘴角上扬。
闻辰易走到某块石头坐下,感受阳光蒸发掉精神里丧气后包裹一身,迎客松上的冰雪在阳光中变得晶莹透亮,静谧,美妙的静谧。
他在想这是不是一种错觉,这两天舒适的心情,让他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开始贪恋刻意营造的真实。这样就挺好,就这样。
两人无声静默许久,充分享受过清晨时光,闻辰易再次主动开口:“你昨天不是问我为什么当律师吗,我可以告诉你。”
陈既明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当今世界有三大巨头,你知道吗?”
陈既明说:“美国人说的,舌头、金钱、原子弹。”
闻辰易靠在石头上,微笑点头娓娓道来:“很早我就知道,三样东西里面,我没有原子弹,也无法赚到非常足够的金钱,所有只有靠唇舌成为强者。能在理性合法的基础上,把人说崩溃,让灰色事件在黑白之间选一条路,这是我的骄傲。”
他的语气淡淡的一改往常,尾音有些慵懒,仿佛飘在半空的云雾,盘旋半天后终于说个尽兴:“所以,不是因为闻久,只是喜欢。”
只是喜欢做律师。
陈既明咀嚼他的话,而后开心笑了。
闻辰易似乎总披着一张混入泥浆的皮囊,总是让人误解的皮囊,可如果你窥向其中,也许会为他的纯粹所打动,他不是人云亦云里的那样,泥潭之中他有一副韧骨。
陈既明想,也许我们不仅要在一生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还需对不同的生命抱以持续的期待,才不会穿梭于人群中,又遇见林林总总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