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就按他们说的,这般整治了他十几日。
他在牢里又呆了一个多月,手掌上的伤才全然长好。等结的痂掉了,他发觉自己的手心布满瘢痕,那些瘢痕摸上去光滑,却硬得像粗麻绳一般,牵连着其他好的肉,让他手掌只能微微蜷缩,再也伸不直了。
他觉得这是一个噩梦,而这个噩梦永远没有醒来的那一日了,它盘踞在他的手心里,如影随形,即便伤口都已经长好,他的梦里仍然会有那灼热的地狱。
他不能把这个告诉别人,既然他永远也见不到邱居新了,那他便把这个丑陋的伤疤也算在了邱居新头上。到头来他竟不知道到底是谁憎恶着谁,天底下没有他们两个这个模样的人,千年修来的共枕眠,可能还没抵得过万年前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来回来去,终究还是不得善终。
他不能承认是邱居新让他心旌动荡,也不能承认是邱居新在梦里的那句话点醒了他,那本应该是他自己的心声,让他明白了无论如何此身都再无归处。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接纳他爱他,武当不会,邱居新也不会。
他明明以往那样望着他,就如他是自己心中最奇异的恩典,是少年时最难以忘怀的幻梦。仿佛只要一眼就能在他的生命里刻下如刀斧般的印记。而现如今他们终是南辕北辙,四散而去,他走着他的死路,邱居新走着邱居新的大道。
他已经知此无可避免,他与武当也再无前缘,可他要对得起那十几个为他而死的弟子,他不得这般弃他们的山门于不顾。
于是他在他们弄坏了他的眼睛的时候他没有寻死。
他在他们用鞭子抽他取乐的时候也没有寻死。
他感觉到了这么做的好处。他躲在了这幅壳子里的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他们伤害的不过是他早就要弃掉的东西,而他们永远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蔡居诚在什么地方,喝着什么酒,舞着什么剑,在与谁谈笑风生。
再然后他知道的就是他被救了出来,他被安顿在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武当山上,有人照顾他,有人将他这副破烂的皮囊当作原来的武当二师兄。
他的手是暖的,骨血也是暖的,而且他写字在自己手心时的感觉就像是被一只小鸟轻啄,温柔而满怀期待。
他把那个人赶走了。
蔡居诚从半梦半醒之间结束了这段不短的回忆,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但眼睛却再不能为此流下泪来。
他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困在这个密室里,那个小哑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就像蔡居诚过去的那些所有光辉一般弃他而去,毫无留恋。而噩梦却总会回来,他们是影子是空气,却能抓住他的手,把烧红了的冒着火星的碳塞进他的掌心。
他仿佛听见了那些人的脚步,他们拖着一个铜制的火盆,走过长长的过道,当啷一下扔在他面前。
你自己抓起来,我们就不按着你,那些人和他说。
蔡居诚被教得乖了,他知道有的时候要服软,他不能再断骨头了,因为他还不能痛快的死。这些苦痛都是他应该得到的,炭火在灼烧着的不仅是他的皮肉也有他的罪孽。他实在是罪无可赦了,他妒嫉,疯狂,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他骄傲,冷淡,极尽好胜,难藏于心。
他犯过那么多的错误,他撕碎过一颗真心并且引以为豪,他从不承担自己的责任而是一味推诿。他骂过很多人,其中不乏真正对他有恩之人,他也伤过很多人,其中也有真心对他有爱之人。他轻贱所有人唯独不轻贱自己,现在他终于沦落到最轻最贱的地步,天道得偿所愿,他连挣扎的气力都不应该有。
他应该认罚了,没有人赌输了之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他也不例外。
何况他又做错了新的一件事,他又刺伤了新的一颗心。
于是他伸出手去,想要抓起那些碳,他的哀叫已经要脱口而出,他知道那些人愿意听,他叫得越惨的时候他们笑得越高兴。
他颤巍巍地想要在虚空中抓住一团火。
他的喉咙里酝酿着痛呼,但他并没有抓住滚烫的碳火。
那是一只手,一只这些日子里一直轻抚他脊背,摸他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为他拿粥添茶的手。
他握住了蔡居诚,然后轻轻拉开他那被烧得皮肉变了形的手掌,蔡居诚手指抽搐,他仍在害怕那些热量,然后他感觉到那个人在他掌上写了字。
他手心的皮肉钝了许多,等到那人写到第三次他才明白过来。
“我照顾你”,他说。
“可我…”蔡居诚的喉咙里好像噎住了什么。
“不”,那人在他手上写,“我照顾你”。
他的脸颊旁得到了一个轻如蝉翼的吻。
邱居新想一走了之,但他没有办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翻来覆去想了好些时候,最后还是下了一趟山,去找了个往前说是在大牢里做过狱医的人,问了他什么刑罚才能导致蔡居诚手上的那种伤。
那人与他一一说来,邱居新听了一半就听不下去了。他本就应该知道师兄口是心非,刚才说的话让他急火攻心,也没想到有几分真几分假。现如今无论是几分,邱居新相信,蔡居诚都为这些念头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他值得被这个无名氏师弟照顾得好好的。
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把蔡居诚一个人抛下。即便他们以前有过那么多的过往,无论是快活的还是不快的,可情之一字不都是反反复复,得之欣喜若狂,不得便嗔痴恨怒,他只有过这么一个挂心之人,却没想到一开始就要夹在这么多事情之间处理这个难题。
他急忙上山去,为自己的过错而担忧。他走回房间,望见蔡居诚正在挣扎着抓那块不存在的碳火。
他不能让他抓住,所以他握住了蔡居诚的手,他不能让他再为此所困,所以他对他说他可以照顾他。
而他不能按耐住自己的心,所以他还是吻了他的师兄,只有一下。
蔡居诚坐在床边上摸了摸脸颊。
他的小哑巴师弟吻了他一下,在脸颊上,即使很轻很柔,他也能感觉到唇与他皮肤相接的时候那一瞬间的热度。
就如同一只停在猫爪上的蝴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又一腔热血,头脑发昏,冒着再也不能飞起来的危险,只为了轻碰它的鼻尖。
他闭上眼睛,虽然黑暗一如既往,可是他觉得舒服了很多,难得的今日那些幻象还未到来侵扰,他还能在这片他本身极恐惧的黑暗里品到半丝安逸。
他又伸手去摸那一小块皮肤,很久没有人这么对过他了,碰他的时候就像怕他碎了裂了,和白豆腐一般,轻轻戳戳就会凹陷处半个圆滑的坑来。
这几个月来的其他人都不怕他会破了烂了,他们动手的时候恨不得能让他这个破烂的东西发出更多的声音,用拳头,脚和碳火使他哀叫。
他就像个坏了的风箱,四处都随意贴着些蘸了浆糊的牛皮纸。好不了多少,也坏不了多少。你要是想让它和以前一般响,甚至更响亮些,只要用力就好。
他的那个哑巴小师弟真是个傻子,把他当个孩子般疼,被骂了打了也不与他撒气,也不想想他配还是不配。蔡居诚觉得他指尖下的嘴角稍微弯了弯,他那般的日子都过了,怎么会轻易散了架呢。
从前人都把他当成山巅星,陡涧泉,取不得近不得,有谁多看上一眼他都不乐意。后来晨星曳尾,山涧崩摧,他们当他什么都不是,他连话都不配说,仿佛这样的漂亮囚徒只要做个任由玩弄的布偶便好。
他从来没被别人这么对待过,不是对天边的星辰,不是对地底的淤泥,只是对个稀世奇珍,对隋珠和璧,琳琅玉琛,捧在手中怕沾了尘,含在嘴里怕崩了角,全心全意只是放在他身上,人叫唤一声都让他心里发慌一般。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也不知自己是期待还是抵触。
蔡居诚摸着床栏站起身来,虽说此处日月不辨晨昏不晓,这些日子却给他养成了些不好的习惯。房间小而挤,他没两步就摸到了另一边的书台,他拉过椅子,把桌面上那一大堆小师弟拿来解闷的东西推开,就开始等人来。
小师弟别看辈分不大,事情却着实不少,一日到头大概只有五六个时辰过来陪他同睡,睡完了把饭喂了药喝了便要走。蔡居诚眼睛坏了看不了书,现当今更是连剑都拿不起来,只好日复一日睡了就醒醒了又睡,着实无趣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