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嫌疑最大的张云芳……赵忠国并不认为她是犯罪人。这一是警察特有的直觉,二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个女人也不具有犯下这种罪行的能力。
郑某的邻居们都没有听说过关于郑某家暴的事,张云芳身上也无家暴痕迹,这对夫妻关系似乎真的挺好,郑某虽然买毒,却没有因为做这种事跟妻子闹过红脸。
几番交流下来,赵忠国发现张云芳是个生性极为懦弱的女人,她文化程度不高,再婚前是农村的家庭主妇,后来找了份纺织厂的工作,收入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她说话温声细语,因为眼角细细的尾纹而显得衰老的脸上还覆着一层如蝉翼一样的悲哀,使她整个人都看起来灰蒙蒙的,毫无生气。
她不说话时苍白的唇也微微颤抖着,说不清是恐惧还是痛苦所致。相比之下,跟着她来的那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小女孩要镇定许多,一直默默无言地抱着书包坐在外头,垂着头看向自己洗得发白的鞋面。
“我过些日子,带绵绵走。”张云芳垂下眼,说,“这里待不下去了……她得到别处上学。”
继父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死去,就算警局封锁了消息,也会有各种各样的言论流传起来罢。
严敬的位子靠近窗台,探出头就能看见街上来往的人群。他把笔夹在耳朵上,看着叫张绵的女孩垂着头跟在母亲身后离开,暗暗揣测着此时张绵心中所想。
天色渐沉,人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在街灯也暗下来后,人就与影子融在了一起——或者说,是被影子吞并。
“你要查张绵?”Miss刘不赞成严敬的想法,“我们这边早就调查过了。她刚十四岁出头,和她母亲一样是懦弱寡言的性子,在学校没什么朋友,交际圈极小,很难谋划出这样的事情。”
严敬挠挠脖子,说:“我只是想找她问几个问题……”
公园偏僻处没有监控,也没有找到任何犯罪人留下的痕迹,他们就像在迷雾中调查案情,怎么也找不到方向。
张绵会不会知道什么?她对于继父的死亡,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严敬坐上公交,仰着头在椅背上靠了会,宁步笙就穿着一身白色的跆拳道服坐到了他前面。
宁步笙身材很匀称,不算瘦弱,穿着宽大的跆拳道服时很有青春的健气感。严敬从他背后看过去,看见宁步笙沾着汗珠的黑色碎发贴在白而修长的脖子后,心在胸膛里砰砰跳了一阵,忍不住开口问:“你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吧?”
男孩子回头看他,说:“还好。”
严敬问:“你还会跆拳道?”
宁步笙说:“用自己的力量打倒别人,很有意思。”
他顿了会,又接着说:“平时没有特别的爱好,在社团感觉比较自在。”
严敬原以为宁步笙在校成绩只是中上游的水准,后来听八卦的大叔大妈一说,才知道对方拿过好几次竞赛奖,估摸着是要冲清北的学霸。
宁步笙坐在严敬家的沙发上吃水果时,对这些言论表现得十分平静,淡淡地说:“埋头学习能给我安宁感,学的时间比别人长而已,也不是聪不聪明的问题。”
严敬倒在沙发上,愤愤地咬了口苹果,说:“就是我当初多学几个小时,也不能考年级第一啊!小老弟,这就是聪不聪明的事。”
宁步笙难得地翘起嘴角笑了笑,说:“我想出国。”
严敬坐直起来,说:“高考完吗?”
宁步笙摇摇头:“我不参加高考,他们说我考到省第一,就能替我垫付出国的钱,保送我留学。”
严敬身为学渣,对这种开了挂似的学霸人生毫无体验感,只能点点头表示赞叹。
“我想出去看看。”宁步笙十指交叠在一起,含着微不可见的笑意,说,“人的一生要是囿于一个地方,未免也太无趣了。我想去看落满雪的香杉树,冻着游鱼的冰湖,铺满红色枫叶的道路……”
他谈论这些时,眼眸中就像平静的湖面忽然掀起了巨浪,雪白的浪花在月色下耀耀生光。
雨连绵下了一个星期,好容易出了两天太阳,让人以为夏天到了时,天气又突然转冷,刚收起来的毛衣又得拿出来换上。等放学的铃声响起后,严敬在校门口的早餐店等了会,很快看到了背着黑书包的张绵从学校里走出来。
女孩子大概是营养不良,脸色有些蜡黄,细胳膊细腿的,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她垂着头往回家的方向走着,背有些驼,宽大的校服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她眯着眼睛抬起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转身走向了和家相反方向的道路。
严敬跟在她身后,跟着她走过天桥,走过大马路,她一直垂着头,周围的任何声响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大约走了一个半小时,她的脚步才慢了下来,严敬往四周张望了一番,终于领悟到女孩子只是想来护城河边散心。
护城河静静地淌着,河面上映着两岸的常青树,来往行人的影子随着水波荡漾着,严敬看见张绵在地上捡了块小石头用力地扔进了河里,砸碎了自己映在里头的影子。
她的手按在护栏上,盯着远处的茶馆看了好一会,忽然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小截粉笔,在一旁的常青树的树皮上写了什么,就叫了辆三轮车离开了。
严敬心头一跳,确定张绵离开后,才走过去看她在树皮上写的字。
她写的是“HERO”。
“英雄”。
过了三四天,张绵的大姨就坐火车过来,要把她带回老家那边读书了。严敬没把那树皮上的字告诉任何人,他隐约感觉到张绵与她继父的死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这事和张绵无关,留她在这是对她的一种折磨。
说到底,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
严敬靠在火车站的铁护栏上,他借着人群做掩护,站在离张绵不远的地方观察着。女孩子拉着大大的行李箱,她低着头,似乎在听大姨嘱咐什么。过了十来分钟,她忽然抬起头往严敬的方向看过来,严敬喉间一紧,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张绵不是在看他,而是盯着他身后。
张绵抿着唇,微微地笑了笑,又很快地将头扭了回去,好像她刚刚的笑只是严敬的错觉。
严敬回头看去,只来得及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挤进人群中那男孩子白色的衣角。他立即抬脚追过去,也顾不得再去看张绵的动态,但跑了一段距离,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突然摄住了他。
那是宁步笙。
男孩穿着跆拳道服,面无表情地站在公交站牌旁。天色阴沉,雨很快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宁步笙伸出手接雨滴,在蒙蒙细雨中他的脸也成了一团迷雾,在严敬眼中不真切起来。
只有宁步笙头上印着HERO的帽子,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严警官,”宁步笙抬头,看见了他,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飘在半空中,像是雨水凝成的冰渣,“我来这里送朋友,你也是吗?”
严敬还没把话问出口,公交就到了。宁步笙带着一身水汽上了车,帽檐压得很低,严敬没法看清男孩此时的神色。
他想问对方认不认识张绵,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学校给了我保送的文件,”宁步笙说,“你想看的话,我会给你发香杉树的照片。”
严敬沉默着,没有出声。
宁步笙摘了帽子,继续说:“我还没坐过轮渡,听说去那可以看见巨大的轮船,日落时会有成群的海鸥落在停泊的轮船上,会很壮观。”
快到站时,严敬终于忍不住将憋在肚子里的话问了出口:“你认识张绵,是吗?”
“严警官,想去海边吗?”宁步笙没有回答他的话,俊秀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明天学校放假,陪我去看看吧。”
严敬察觉到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的光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弱,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舌根发涩,到底还是接受了宁步笙的邀请。
刚过回南天,雨还是连绵。正值涨潮的时候,他们两人穿着透明的塑料雨衣,坐在沙滩的边缘看翻起白沫的海水。
“你愿意去查我的过去的话,”宁步笙先打破了静寂,在呼啸的海风中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你或许会知道,我的双亲已经离世了。”
严敬看着远方被雾模糊的海平面,说:“我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