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坊这场子瞧上去挺小,底下却是藏龙卧虎,有好几位常驻打手都是不肯提起往事的主儿:有的生性弑杀,血债累累;有的性情孤僻,不愿与人往来;有的得罪了厉害对头,黑白两道都容不下;有的不知是受了情伤还是怎么的,成日的生无可恋、嗜酒如命。总之只要身手不凡加上脑筋不太正常,行事疯疯癫癫,都能与傅剑寒相见恨晚。这群怪人也都心甘情愿地替他办事。除了傅老板性情爽朗,酒量无底以外,也和他们每一个都曾在擂台上被他打到半死有关。
傅剑寒又问:“没来过魔教的厉害角色?”
“来的人太多,不清楚来历。”
“……他们可留下什么东西?”
“那是自然。”
小伙计殷勤地捧来一只色泽暗沉的漆木匣子,打开之后,里面共有三样东西:一只断手,一柄断剑,以及一枝从树上折下来的梅花。
傅老板只扫了一眼断手和断剑,便大抵猜着了过来挑事的都是些什么人,但最想知道的事情却毫无头绪。他在赌坊里着意打听了一转儿;道上的闲言碎语一直不少,就是方向歪了点。如今江湖上最火爆的消息,是武当掌门玉面侠剑,竟然是个欺世盗名的淫贼。武当派经历此浩劫,自是一番大乱,再不成气候。本来近几年中原武林隐隐有唯武当马首是瞻之势,如今自然是烟消云散了。而历经万险从方掌门魔掌中逃出来的两位峨眉派侠女,不但向世人揭破了此獠的真面目,并且发下宏愿,此生非救命恩人傅剑寒不嫁。
这就有点欲加之罪了。
傅老板啼笑皆非地对传话的那位荷官上下打量了一番,手里把玩着干枯的梅枝。他跟伙计们打了个招呼,便出了赌坊,往洛阳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花街行去。
踏入“朝露阁”,立即有脂粉扑鼻的老鸨前来迎客。傅剑寒掏出一枚金叶子,笑道:“老样子。找纳兰露儿姑娘。”
两名身姿婀娜的少女将他领入一间独门独院的小楼,将酒杯斟满后便匆匆退下。傅剑寒拿起玉制的酒壶,打开盖子嗅了一嗅,放到一边。他往香闺的床上重重一躺,拔下酒葫芦的塞子美美地灌了起来。
大约躺了一炷香的功夫,门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一名美若天仙的女子挑起卷帘,走入屋内。那“女子”身材高挑,举止婀娜,偏偏面罩寒霜,开口时竟是男子声调:“傅老板,好久不见。”
傅剑寒从怀中掏出一截枯枝晃了晃,手指一曲,将梅枝弹了出去。红衣“女子”侧身让开,枯枝便稳稳地落在妆台之上。“不知罗兄相召,有何指教?”
被唤做“罗兄”之人平复了一下心绪,冷笑道:“此梅是白须朱砂。它的花瓣皆为朱赤,偏偏心为白蕊,在百花楼的暗语中,喻指‘背约之人’。”
“有话不妨直说。罗兄这是责备傅某违背了与百花楼的约定?” 傅剑寒道。“罗兄的易容术艺惊天下,那日峔山岛上的乱子,想必也有百花楼的一份?”
“女子”默认不语。傅剑寒继续自言自语下去。“我记得岛上有个弹琴人。那人是谁?东方教主说他已不能弹琴,而小任也绝不可能以琴声联络教中人。想来那只可能是你——八部护法之一的紧那罗。教主本以为你是他在岛上安排的接应,谁知你比任何人都早计划要反他;所以他被天意城杀手偷袭,你们非但没有出手,反而乐见其成。不过,你们要找的东西,是前教主天王留下的信物——这和傅某做的事又没什么干系。傅某搜过他的身,不论他是死是活,身上都没有罗兄说过的那件东西。”
“……东方未明还活着。那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女子”终于开了口。 “当年老教主死后,我等本打算与东方未明同归于尽,但他偏偏是百花楼仅存的后人;因为故人血脉和老教主生前嘱托,在下无法对他下手。最后只得选择吃下唯我独命丸,假意重投天龙教。但如今我们已经找到百花楼的另一位后裔;只要再得到老教主传给他的圣堂之钥,便能一窥圣堂的奥妙,莫说解除药丸之毒,替老教主报仇、颠覆整个江湖也未尝不可。我当然也知道,此次良机,是那家伙故意泄露行踪,想把教里教外的叛徒一古脑地除个干净。但是,他还是太托大了。我说过,只要傅老板能帮忙做到这件事,我等愿奉你为百花楼第九代掌门,疏影岛的岛主。”
“哎呀哎呀,只要趁火打劫,杀掉一个神憎鬼恶的魔头,便能白白得到一座海外仙岛,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傅剑寒嘻嘻笑道,“可惜,傅某一向是爱江山更爱美人。当年傅某刚从地下爬出来的时候,便发誓道,要骑最快的马,喝醉烈的酒,睡最美的人。所以我在洛阳最贵的酒馆待了三天,喝空了半个酒窖,然后扯着江湖百晓生打听,武林第一美人是谁——百晓生告诉我,那便是洛阳佳丽大会的魁首纳兰露儿。后来傅某费尽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见到了罗兄你。我记得罗兄曾经说过,只要我帮你做成一件事,什么都可以给我。”
“你究竟,想要什么?”“女子”一根根拆下头上的玉簪和步摇,目光冷峻而危险。
“罗兄何必担忧。我要的天下第一美人,还用不着你们百花楼劳心费力。”傅剑寒大笑道。
“当然,要我自己动手去抢。”
武当大乱后,江湖中渐渐传出风声,说“唯我独命丸”的解药,已被涵虚水阁的万俟庄主研究了个通透;虽然此人已死,做出来的解药也是以毒攻毒的半成品,并不能保人性命,却可使服食过药物的人不至于被虫蛊入脑,不会痛苦万分,死后也不会变成傀儡。得了这等药物,不少性烈的江湖人便将生死置之度外,结盟约定共击魔教。又过了旬日,武林盟召集数百名高手,轰轰烈烈地攻上魔教总舵天都峰;听说还有一位朝廷的总兵不知怎地也卷入了这等江湖事端,以剿匪为名调集了几尊红夷大炮,轰平了半个山头。这一役魔教损失惨重,死了三个长老,一个护法,数不清的教徒,但叱咤风云的东方教主却下落不明。
这一场正邪之阵傅剑寒也专门去看了,虽然只是抱着瞧瞧热闹的心,但武林正道已经彻底跟他翻了脸,在山下便把路封住了,一口咬定他是上山驰援魔教妖人的。傅剑寒与几个少林、青城、华山的愣头略一交手,之后正道那边便谁都不肯再上了;只能隔着好几百步、藏在人堆里骂天骂地骂傅家祖宗。
傅剑寒冲破封锁爬到崖上,见正道攻山攻得势如破竹,便知教主多半不在,于是兴趣缺缺地半途下了山。
大约过了霜降,就在洛阳城中,却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江家被抄了。
江家原本是洛阳的显贵之家,行善布施,人人交口称赞。江家的老爷,不知从何时起入了朝,当起了禁军教头,如此一来,江家的威势更是如日中天。然而便在上月,今上生母偶染沉疴,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官员自是不断供上奇珍药材,健体良方;江老爷也献上一屉南海珍珠,给太后入药。结果不知怎地,太后按照方子服药数日,病势更重;太医仔细检查之下,发现竟有人把进贡的海珠换成了湖珠,这药效便截然不同……如此一来,献珠简直与有意投毒没什么两样。再加上前些日子镇守边区的某位总兵私自调动大炮,被检举告发,之后又供认出与朝中势力有不少勾连,包括江家,这案子便越牵扯越大——于是问罪的问罪,抄家的抄家,江家从此便败落了。
傅剑寒从擂台的一位常客口中得知了这些内情,立即想起两个月前与教主同游时无意听来的话。“若是入药,湖珠和海珠的功效完全不同……”
“难道说,那时候他还是在试探我?”
以教主当时的种种布置,天龙教徒各地奔走的模样,只怕人人都以为魔教将与天意城恶战于野。却不知从那时起,教主的用意便不在江湖,而在庙堂。此声东击西、指桑骂槐之计,只怕狡诈如天意城主,也不能不上当。但教主偏偏以一种闲聊的口吻将自己腹内的打算泄露给同行人知道,若非对他已真正完全信任,便是有意下饵。
傅剑寒望着破败的江府匾额,手指在酒葫芦上摩挲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