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两人每次别离,再见面时只会一次比一次更糟,直到今日生死择一的地步。
苏辞望着他嘴角那抹暖入心田的笑,忽然疼得胸口一闷。
世人皆传南楚皇攻于心计、冷面如霜,可大将军知道那个是极爱笑的人,尤其是做谋士时,万般捉弄不过是为了逗她笑而已,然则这世上人海万千,他只对她一人这般笑过,从始至终,相逢至今……
那人还是白衣冉冉,坐在中军帐里的案几前,像往昔一般,仿佛还是那个玉面谋士,似乎从未变过。
苏辞一身晓寒,竟发现没多少力气直视他的眼睛,冷然低眉,质问道:“今日这南境乱局是你一手谋划的?”
他浅笑如兰,声音极轻,似掺了一生的无奈,不予半分否认,“是。”
“扶苏澈是你下令杀的?”
“是。”
“梁王帐外也是你命人截杀的?”
“是。”
她握剑的手一紧,剑锋直指,再也忍不住地大吼,声嘶力竭道:“淳于初,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不在你的算计之中?”
你而已,可惜他说不出口。
偏偏苏辞此生最厌恶的便是权谋诡计,她怕隔着千层面纱,看不清自己究竟爱着一个怎样的人,是该留还是该杀。
淳于朗见她周身杀意,也不顾身上的雪戮狼,挣扎着大叫道:“苏辞,皇兄是被我胁迫的,事情也都是我做的,你有什么冲我来。”
谁知大将军只是讽刺一笑,“你没那本事……”
论智谋,谁人是淳于初的对手?十个淳于朗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一根手指。
淳于初苦笑地咳了两声,隐忍地咽下一口肺腑涌上的血,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人,“阿辞知我。”
她终究没勇气抬眸看他一眼,忽然调转剑锋,抬手刺向淳于朗,冷冷道:“不过,倒是可以先送你归西……”
与此同时,半月山上围剿的楚军追击到半山腰,才发现原本是瓮中之鳖的苏家军竟不翼而飞,山上全是套着黑甲的稻草人,领头的将领心下一凉,火速下令撤回,未走两步,便是一阵地崩山摧的轰鸣,整片南境大地抖如筛糠。
半月山本就是天然的流火矿山,再加上黎清在山上布满了火琉璃,一朝引爆,整座山四分五裂,烧成了天地间一尊格外醒目的火焰山,火光和黑烟直冲九霄……
苍山、血色、火海勾勒在南境一线,这乱世到底还要葬送多少人?
赵云生率苏家军在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中,远观滔天的山火,回望身后阵容肃穆的王师铁骑,低眉瞧瞧手中的寒剑,满腔不舍和悲戚,传了苏辞此生最后一道军令。
“苏家军自今日起卸甲,十二上将就此隐退,家国宁则隐,天下乱则出,有违将军令者……杀无赦。”
十万铁甲立于满天大雪中,从最初的诧异到最后的俯首听命,万甲齐跪,尽显凄凉,“末将等遵命。”
鸟尽弓藏,自此以后这世上再无苏家军。
楚王帐中。
淳于初以身护在淳于朗面前,替他挡了一剑,折兮入骨三寸,血染白裳,“终究是我弟弟,便当我求你,饶他一命。”
“皇兄”,淳于朗大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雪戮狼,一把扶住淳于初,懊悔满腔,“皇兄,你不必……”
紧接着,一阵震天撼地的巨响,三人险些没站稳,淳于朗刚好瞥见帘外雪天火山的景象,心头大骇,看向苏辞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魔鬼。
淳于初亦是淡淡望向帘外的半月山,平淡道:“自此之后,三国元气大伤,就算朝堂之上再有人存心挑拨,也无济于事。”
釜底抽薪之计也。
苏辞低眉瞧着剑尖的血迹,心头骤痛,依旧凉薄道:“那楚皇陛下呢?此后能否放下野心?”
淳于初一笑,不顾自己的伤势上前一步,让剑尖刺进脖子稍许,血珠溢出,这是他此生最后的偏执,无论结果如何,都想一问。
“若我放不下,阿辞会如何?”
苏辞终于抬眸与之直视,眸红含泪,“杀。”
淳于初顿时一阵狂笑,眼眶通红,徒手握住剑对准自己的左心,大喝道:“既然大将军一心为国,怎么还不动手,杀了我至少能保北燕二三十年的太平。”
一心二字,他咬得极重,似乎在苛责什么。
自沈涵传大将军剑道起,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手抖,竟有些握不住折兮。
剑锋割破了淳于初的手,鲜血四溢,却挡不住他握剑往心房捅,“有时我也会想,我们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的?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可若不错,此生遇不见你,但这一错……便是一生。”
你不知,我有多想做回褚慎微,回到那年、你身旁,再相逢一场。
可世事半点不由人。
苏辞垂眸泪落,早被他手上的血迹刺伤了心,往回撤剑,与他僵持。
“阿辞……”
他轻唤了一声,哪怕此时心如刀割,嘴边还是溢出一抹暖笑,“你可知,我羡慕过你,自你踏入这世道起,便持身忠正,黑白在你眼中泾渭分明,认准什么事情就是一生。可我不同,世事看久了,眼前便混沌一片,分不清善恶,辨不出对错,这恶人遍野的家国有什么值得垂怜的?你护了一世的人,他们诽你谤你,何曾管过你的死活?”
“管过的”,她似有些力竭,声音嘶哑,清眸却一如当年,“姬泷再狠绝,儿时为了救我跪过他最厌恶的人,师傅面子再冷,不惜为护我周全断过双腿,刘瑾再笑里藏刀,却是深宫中唯一许我长辈慈爱的人……这些我都记得……世上待我好的不多,寥寥几人,但也够了。”
如同你有屠尽天下之心,却从未想过要伤我一样。
淳于初一抹苦笑,她这人啊,走过人间千里万里路,归来时仍是那个红衣少年,冥顽不灵,食古不化。
可他心悦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此爱成疾,药石无医。
白衣一步步逼近,浅笑如那场浓墨重彩的初见,“那便杀了我吧,成全你的家国,成全你的大义。”
苏辞不由后退,折兮隔在两人中间,如同这一世难全,犹记那年石鼓镇,戏子霞衣登场,惊艳四座,大将军望了一眼,就一辈子没移开目光,经年累月后编织成她最不愿解开的一个心结。
你进我退,都一辈子了,所有的心心念念都磨成了日日夜夜的恨意,到底怎样才能携手并肩?
哐当一声,折兮剑脱手掉到地上,她知道,她再也做不了将军了,
“你要我怎么杀你?”
苏辞泪痕已深,声音微颤,“褚七,你把我的心刨开了……手起刀落,偷走了一半。”
大将军剩下那半颗心里装的全是褚七,再也没办法一心装下家国。
他未言一愣,有泪滑过脸颊,心中漫开一股暖意,可一瞬后的余味却是无尽酸楚。
苏辞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往帐外走,望着边境满天飞雪,似有什么陈年旧伤从心底划开,失魂落魄道:“淳于初,终是你赢了,我只求……若有来生,你我陌路不逢。”
也许,不相遇对他们、对天下人都好。
那年南境空留一串一去不归的脚印,红衣踏雪离去,白衣驻足遥望,一个无法回首,一个收不回目光……
东方露出鱼肚白,一轮朝阳落满天,霞光似火明艳,照在尸横遍地的战场上,焦土之上尽是残旗断肢,那是真正的人间烈狱。
言简率人来接应时,老远望见苏辞立于马上,恍惚地环顾四境疆场,神色茫然,眉宇间带着一股束手无措的悲哀。
“小阿辞……”
他心觉不好,策马狂奔向她,刚到跟前便见那人捂着胸口,眼眸通红,一口鲜血呕出,“我苏辞,获罪于天,亦将还命于天。”
说着,她手中的折兮剑竟毫无征兆、悄无声息地断了,人也从马上如残蝶坠落。
折兮已断,唯剩难全。
第83章 于归
三个月后,在战火中饱受摧残的燕关得到了重建,城池又恢复了往日繁华,一点都看不见往日兵戈铁马的影子。
主街上来往客商络绎不绝,一处茶楼人声鼎沸,说书先生拍下惊堂木,字正腔圆的嗓音透过喧嚣传遍茶楼。
“只道这千古大战一朝落下帷幕,六十万大军生还者无几,杀神之名声震海外,大梁和南楚纷纷递上降书,愿停战止戈、修百年之好,本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奇怪的是十万苏家军在战后未还朝领赏听封,反而凭空消失无踪,就连大将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