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帝无奈一笑,他竟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若朕做不到呢?大将军当是这世上最了解朕的人,最知道朕是怎样熬过冷宫十年走到今日,最清楚朕想要什么。”
曾经风光无限的小太子早已跌落万丈泥潭,任人践踏,在那幽深的宫院中把心肠换了一副,人都是这般长大的,长成自己最唾弃的模样,自此无仁无义,也无悲无痛,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舒服点。
人就那半碗良心,你东推一把,他西撞一下,洋洋洒洒,怕是最后一滴都不剩,能怪那只有半碗良心的人吗?恐不尽然。
时光消磨掉了姬泷的柔善心肠,让他长叱咤风云的一代帝王,所求的不过是立于万人之上再无人轻蔑□□,掌握自己的性命,进而掌控天下人的性命。
苏辞陷在帝王幽深的眸中――冰冷而毫无仁慈,是人世蹉跎养成了这么个冷酷无情的君王,又能狠心责怪谁呢?
她缓缓道:“皇上见过真正的尸殍遍野吗?”
帝王不知她是何意,未言。
苏辞低眉悲伤一笑,“臣见过……十三年前,臣尚是边关一名低阶小将,大梁围城一月,粮草断绝,将士们难以果腹,守城将军竟下令烹煮城中妇孺而食,饮百姓之骨血以偷生,手提屠刀的将士眼冒绿光,笼中的妇孺满目绝望,死死地瞧着捍卫燕土的军人,所以……我手刃了那将军。”
大将军杀的第一个人,不是敌军奸臣,是黑了良心的行尸走肉。
她又道:“两年后,诸国攻燕,连夺数城,荀老将军苦劝我后撤,避其锋芒,但我死都不肯,皇上……您可知他们是如何对待被俘的百姓吗?您耿耿于怀的冷宫十年屈辱比得过百姓一生的绝望吗?您初读圣贤书时想要的当真是这般的天下吗?”
昔年,沈涵手把手教小太子写的第一个字不是皇家的姓氏,是个“仁”字,沈大学士那般恣意疏狂的人竟一辈子守了一个“仁”字。
令帝王想不透的是,人都是会变的,但哪怕大将军如今一身伤痕、满手鲜血,却还是固执地坚持人心之初那点东西。
从杀场到宫阙,从马前卒到万户侯,她冥顽不灵,不知变通,又让人羡慕――苏辞若是决定了什么,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长情,那是个长情的人啊!
所以,会受诸多拖累。
北燕帝忽然想见见幼时无忧无虑的小阿辞,那个明媚如阳的人儿。
他瞧着眼前冷硬甲胄压身的将军,铁石般的良心生出些心疼,许是良久没痛过,这一疼竟让他有些难以喘息――小阿辞的仁义是沈涵给的,可一生苦痛却是他给的。
帝王凄凉一笑,踌躇地转过身,摆了摆手,“退朝吧,三日后朕给你答复。”
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疲倦过。
说完,兀自走向后殿,背影寂寥。
苏辞也没拦着,她自始至终都无法做一个真的忤逆犯上之人,只是随后看了眼四周的燕狼卫,冷冷下令,“送诸位大人回府,严加看管。”
热闹了一日的宣政殿归于平静,空荡荡只剩清风。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出大殿,独自走在漫长的宫路上,此时天已渐暗,西方还余几抹晚霞,染出一卷浓墨重彩的画,美得凄清,她失神地望着,像天地间一缕孤魂。
江晚寒追上来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种预感:待到北燕安定之日,这苦苦支撑的人会不由分说地倒下。
“小辞……”
苏辞回眸的瞬间掩去脸上的疲倦,可她面色太白了,毫无血色,就像个行将就木之人,平淡道:“有事吗?”
江晚寒心中担忧,到嘴的话斟酌了半天,还是吐了出来,“你今日这般做……会遭天下人非议的。”
苏辞一笑,笑容里有一种世间孑然一身的孤寂。
她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身形不稳,江晚寒急忙扶住了她,紧接着就看着那人咳出一口口鲜血,手都捂不住,从指缝溢出,如红梅滴落在地上。
江晚寒大惊,慌了神,“小辞,我……我去叫太医……”
苏辞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缓缓摇头,格外冷静,“没用的。”
“怎么没用,你身子不好就看太医,太医院里多的是医术高明的……”
她瞧着江晚寒那炸毛到要哭出来的模样,头次觉得这人格外顺眼,“有怀,若我还能再撑个七八年,也愿意用温和的手段改掉这些朝政顽疾,可我没时间了……”
“闭嘴,狗屁没时间,咱再也不管朝政那些破事了,我这就带你去看太医,去他娘的家国兴亡……”
他说着说着,扶起苏辞单薄到一碰就要碎的身子骨,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徒生一股无力感,悲从心来,竟放声大哭起来。
“小辞啊,兄长辞官好不好?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头我让你嫂子给你煲汤熬药,调理身体,咱定能好的……”
他控制不住地心疼,好好的一个人一点点被毁成这般,昔日鲜衣怒马、剑走游龙的少年熬成了一具残破的空壳子。
越想越难受,毫无形象的兵部尚书大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甩着,险些糊大将军一脸。
苏辞心里都觉得好笑,她这要死不活的人还抽出一只袖子给他抹了抹眼泪,半哄半骂道:“行了,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害臊。”
谁知他听了,撒泼似地坐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你说你这都干的什么事吧……与楚梁为敌,与百官为敌,与天子为敌,不怕自个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吗?那帮人云亦云的糊涂百姓当真会感激你吗?”
大将军闻言噗嗤一笑,堵不住江老妈子喷泉似的鼻涕眼泪,干脆撒手不管,在旁边看着,坦荡道:“难怕世人日后要将我开棺戮尸、挫骨扬灰,不必管,便也随他们去吧。”
这世道黑白颠倒,善恶模糊,她从未惧过,求不来将心比心就算了,计较那么多干嘛?
百年之后,不过一堆白骨,人就因为身前身后事计较太多,不得清闲,负重前行,可临终前问一句,谁能说问心无愧?
但苏辞能,就够了。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握紧江晚寒的手腕,目光一厉,嘱咐道:“有怀,把这些年来朝中大臣做过哪些事情列个单子给我,离开皇城前我会处理掉该处理的。”
一味怀柔是不行的,大将军是铁了心要洗刷朝中旧势力,若是一切顺利,哪怕“千古骂名”的屎盆子扣在头上都可安心入土。
江晚寒闻言,恨不得一耳光抽醒她,可瞧着她枯白的脸就下不去手。
人间千万事,圆不了一个苏辞。
……
御书房门前,帝王负手而立向外看着,手中攥着一份苏辞亲自拟的文书,眉间染了轻愁。
“她还在跪着?”
刘瑾恭敬地奉上一盏茶,叹道:“是,大将军还在宣政殿前跪着,老奴劝了好几次,但没什么用。”
“她打小性子就倔,也就师傅的话听得进去一二,偏那人不在了。”
“大将军身子不好,听说上午又闷声咳了两次血,请来御医也不让把脉。”
北燕帝皱眉,眼中阴云密布,攥着文书的手紧了几分,“她在拿自己逼朕。”
他昨日夜里做了个噩梦,醒来时大汗淋漓,九五至尊骤生惶恐,这些年来故人都被他清理干净,真的回头看时才发现,除了小阿辞,他都不知能找谁心平气和地聊聊少年往事。
思至此,帝王又一阵心悸,迈开步伐奔宣政殿而去,生怕晚一步连支影片语都留不下。
他加快步子,老远望见那抹红衣金甲时,松了口气,可瞧着那人明明体力不支又强撑不倒时,心顿时沉到湖底,他丝毫不怀疑那沉重的甲胄快把她压垮了。
帝王缓缓靠近,声音有些难以察觉的微颤,“阿辞……”
五脏六腑疼得她视线模糊,耳畔嗡嗡作响,习惯性地朝那人叩首行礼,“拜见皇上。”
这声“皇上”唤得他一愣。
他是帝王啊,早已不再是冷宫里与阿辞相依为命的小太子了。
一晃二十年多年过去了,这才发现帝王之尊、君臣之别会隔开很多东西,曾经握在手里的权势和江山有些虚无缥缈,而眼前这真实无比的人却怎么也抓不到。
姬泷身影一晃,被刘瑾扶住,苏辞拟的文书却从袖中掉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