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宗突然很想看看女子白纱下的眸子,那必定宛如星海,光华璀璨,而且有一丝亲切和熟悉。
“不知夫人是否用完膳,小的是来收拾碗筷的。”
门外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熟悉到大将军眉头一拧,浑身都不自在,简直是如坐针毡,冷冷道:“进来。”
然后就见一个身穿低等下人服、头上裹着方巾的男子走入,看起来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整个人跟他娘刚从灶台里掏出来的一样,脸比衣裳还黑,但依稀能辨出清秀精致的五官,周身散发馊味,瞧着别提多糟心了。
大将军嫌弃地捏着鼻子,险些把牙咬崩,念了两字:“纯一。”
她觉得此生定和这秃驴有仇,不然怎么到哪里都能碰见呢?
纯一和尚身躯一震,抬起黑脸上一湾干净的清眸,难以置信到舌头打结,“将将……”
苏辞一口打断,“将你个头,哪里来的蠢顿下人,还不赶紧收拾桌子,麻利地滚出去。”
这个滚字说到了纯一心坎里,开口第一句就怼他,还让他滚犊子的,定是大将军无疑。
他扑到桌前,一时百感交集,收拾碗筷的手都有些抖,激动地瞧着白纱蒙眼的人,低声道:“您还活着?”
“你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
“……”
多少年了,物换星移,世事浮沉,可大将军对他的简单粗暴从没变过。
“您这眼睛怎么了?”
大将军特意没正形地掀开白纱,瞪了他一眼,“看不出来吗?我瞎。”
“……”
瞎得真狂傲。
“不过您怎么在这儿?”
大将军狠狠踢了他一脚,“你吃软饭的吗?快点收拾,不然还想收拾到夜半子时吗?”
纯一当即会意,麻利地滚蛋了,临走还被大将军在屁股上踹了一脚,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你别说,这一脚踹得真爽。
苏辞掩面一笑,虽说和尚惹人厌了些,但再见故人,当真欣喜。
……
夜半子时。
苏辞哄孩子都睡下,才轻轻打开轩窗,不多时便有一抹黑影轻巧地越窗而入。
纯一那蠢蛋不小心磕在桌角上,直嚎:“哎呦,将军你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
苏辞夜里看不见,只能摸索着给他倒了杯茶,“小声点,孩子们都睡了。”
别说他假模假样地用方巾将秃头蒙了起来,就算他把头削了,呵呵,大将军也能闻出来,又馊又臭的。
纯一放低声音,“将军你诈尸了,怎么突然活这儿来了?还有那三个孩子怎么回事?说来奇怪,我瞧着有一个蛮像太子元宗呢!”
“不是像,那就是。”
纯一入口的茶水一滴没剩地喷了出去,诧异良久后,又道:“那小姑娘呢?”
“我女儿。”
“那个长的贼像淳于初的呢?”
“我儿子。”
“……”
纯一整个人,呸,这头秃驴都不好了,信息量有点庞大。
苏辞淡淡道:“不是应该皇城的宗正寺吗?怎么跑到机关城来了?”
大将军认识纯一这些年,头次见他一脸羞耻。
“那个……贫僧待在宗正寺实在无聊,就寻思着云游四海,普度众生,然后一不小心银子花完了……恰巧路过机关城,一个富商说招收打杂的,一日十两纹银,我就……”
“呵,然后你就这么愚蠢地被拐卖到山沟沟里了?”
天意啊,终于让这位小气抠门、掉钱眼里的得道高僧阴沟里翻了次船。
那和尚的语气里竟还有几分臭不要脸的委屈,“谁能想到他们在饭里下了蒙汗药,贫僧当时饿得紧,醒来就到了这机关打造的深山里……”
大将军太阳穴直突突,“别说那些废话,你来多久了?”
“三个月。”
“可找过出路?”
“他们将大山掏空,造了这个地方,只有南面山壁有处机关石门可以出入,但有专人看守,而且四周全是变幻莫测的机关,难以靠近。”
“此地共有多少人?”
“少说三千,皆是精锐,而且他们似乎在密谋刺杀城主之事”,纯一掏出藏在怀里的馒头,津津有味地嚼了几口。
“我知道”,苏辞听他吃东西吧唧嘴的声音,嫌弃皱眉,“你在此处是干嘛的?”
“厨房打杂的,将军吃吗?贫僧分你半个馒头。”
“……”
大将军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糟心东西放着宗正寺皇家供养的圣僧不当,搁着一身纵横江湖的盖世武功不用,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人当驱使的杂役,还当得有滋有味。
苏辞连怼他的欲/望都没有了,语重心长道:“我此生见过的奇葩里,你算翘楚。”
纯一和尚一愣,眸子迸发出欣喜的光,“将军,你这算夸贫僧吗?”
“……”
苏辞一叹,似乎放弃了挣扎,“你开心就好。”
纯一毫无节操地嘿嘿笑了两声,忽然一本正经道:“对了,将军,贫僧前些日子在山中发现了一样东西,兴许对你有用。”
“什么?”
“火琉璃。”
苏辞一愣,谢天谢地,一个晚上这和尚终于说出句有用的话。
两人又密谋了半个时辰,纯一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去。
大将军一回头,听见微弱的脚步声,为人母者竟辨了出来,“悔之?”
当真是那小机灵鬼,担忧道:“娘亲要去做危险的事吗?”
“不,娘亲是去做该做的事”,苏辞摸索地走向他,嘴边挂着淡淡的笑。
悔之匆忙上前扶她,生怕她被绊倒,他从未从爹爹和流夏姨口中听到过任何关于娘亲的过往,好似那段流年稀松平常,无话可说,又好似那场陈年苦涩到闻者悲伤,无人愿意再提起。
“娘亲,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这孩子永远这般乖巧懂事。
苏辞一笑,摸着他的头,蹲下身温柔道:“照顾好自己和妹妹,还有宗儿。”
悔之有些吃味,“元宗对娘亲很重要吗?”
“他对整个北燕很重要。”
……
城主寿宴当日,苏辞随言律川离开这山中囚笼,机关石门四周的机关错综复杂,但不耽误大将军一眼熟记。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淳于初费劲心思挑破帝将关系,却从不正面进攻苏家军,十万人的军队容易瓦解,可一个苏辞要如何才能攻破?
话说回来,言简这个城主当得还是深得民心的,今夜寿宴满城张灯挂彩,百姓们自发地放烟火庆祝,大小街巷皆充斥着欢声笑语,连牙都没长齐的孩童都会道一句“恭贺城主生辰”。
城中河道,一艘不起眼的船上。
“城主的寿宴在辩机阁举行,辩机阁建于水上,坐北朝南,阁前修有百丈的长宽的演舞玉台,届时会有千名长袖美人于台上起舞,声势浩大,四周水廊供城中百姓穿梭,共赏宴会佳况。”
言律川倚在梨花椅上,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不紧不慢地说着。
他补充道:“寿宴共请乐师三百,分登百船,环绕玉台奏乐,我会安排你登上首船,首船离辩机阁的阁台最近……”
苏辞在侍女的伺候下,换了一身典雅的乐师服,因是寿宴,所有乐师统一穿金色云纹的红衣,服饰繁琐,华丽无比,总归一句城主有钱。
另外,按城中习俗,所有乐师统一佩戴鎏金面具,不可抢了舞者的风光。
苏辞一袭红衣从屏风后走出时,言律川不由愣住了,那人仿佛天生适合穿红衣,虽被鎏金面具掩住全部面容,可那般身段和气质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大将军套话道:“纵我能靠近辩机阁,但毕竟目盲,寿宴之上嘈杂,听声辨位着实困难了些,不知律爷可有其他安排?”
她可不相信,这么大动干戈的暗杀计划会把全部的宝都压在一个瞎子身上。
言律川久久未说话,苏辞突然感觉有人靠近,似乎想摘她的面具,当即后退一步,皱眉道:“律爷?”
姓言的方才魔怔了,竟想看看那面具下是何等容貌,觉得定然冠绝天下。
他收敛神色,仓促道:“你不用担心,和你同船的两名乐师也是我的人,他们会协助你,而且你们只是辅助,真正执行刺杀的另有其人。”
苏辞一笑,“原来如此,还是律爷深谋远虑。”
言律川盯着面具下那双绚烂如星辰的美眸,还是心痒得很,“你放心,就算行刺失败,我也已安排好你等的撤退,到时场面大乱,百艘船只,清一色服饰的乐事舞者,浑水逃走焉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