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清楚在那个草叶窸窣的雨夜,拨开黑暗牵上他手的人危机四伏谜团重重。
那双满载湖光渔火的眼眸,也没有一刻真正注视过他。
☆、5.
5.
柳岑回到玉罗门弟子中间,仿佛没有离开过一样,即使她已有一年没见过这些熟悉面孔。
芥姜剑不在镇中的剑家手里,柳岑一开始就知道答案,她像个影子一样跟随在玉烟子身边,门人依规矩清理,从她身旁一掠而过,挥舞的长剑举起落下,顺势一甩就是满地的血。
玉烟子对她说:“坦白芥姜的去向,过去的谎话,我便不计较了。”
他转过身,静静看着她:“还是说你就想继续这样,看我,”他斟酌用词般缓缓道,“滥杀无辜下去?”
柳岑攥紧拳头,她能听出来,师傅这样的语气,是笃定猜到她清楚芥姜剑的所在,但还是在与她打商量的,他根本没认出之前在楼顶的是申淮。
芥姜还安全。
“师傅误会我了。”她淡淡地说。
三日后,众人折返玉罗门,江湖上对玉罗喊打喊杀人言鼎沸,师傅身边的时间却仿佛还是宁和静好,有小师妹悄悄告诉她,师叔被关进牢里了,关了可久,问柳岑要不要去看她。
柳岑听完一愣:“为何?”
小师妹压低嗓音:“仲师叔造反了呀,跟随她的师兄师姐全死光啦。”
官府不允许设立私牢,玉罗门的地牢就藏得极深,在长廊中开启数道关卡方能打开,她在夜中边走边吹灭灯笼中的烛火,随着一声声细小的击撞顺次响起,拐口的侧角松动了一下,柳岑掀开暗门,伏身走下阶梯,刻意放轻的脚步在夜里仍然清晰可闻。
牢中响起锁链的摇晃声,响了三下,又岑寂下来,柳岑点起烛台,火焰在阴冷的地牢里照出一角光亮,她贴近牢房,一张脸猛地出现在眼前。
她骇的倒退两步。
“仲师叔?”
一阵艰难干涩的咕噜吞咽声。
“上次见面,还是你在伏蜇谷给了我一巴掌。”柳岑沉下神,慢慢靠近过去,看着那张血痂斑驳的脸,这张脸本该有着独属于女儿家的英气,现在已经丑陋到看不出原貌了。
“我柳岑若有半点良知,也归师叔教得好,小六不想看你这样,但之前的事确是师叔做错了。”柳岑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面前的人想说话,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某种袭来的剧痛,她艰难地开不了口,半晌,仲还尘一下下拍打着栏杆,泣涕不止地说:“你救玉罗门,救……杀了他!”
仲还尘的声音似哭似笑:“要怎么和掌门交代,我——死了以后,怎么有脸见掌门!”她的声音悲愤到了极点,手掌徒劳地拍打着,“她菩萨样的人,她一手撑起的玉罗——我该如何!他,他犯浑,杀生造孽,偏要那劳什子的剑。”
仲还尘当年晚于玉烟子拜师申娘,为人侠气,事事不争,柳岑在门中没少受她照顾,兴许这位师叔才是继承掌门之位的最佳人选,只是她从未争过,玉烟子也未想推辞,许多因有着水到渠成的果。
“我不该打你!是我气急了,杀申家人,你却说你误会了,申家没有芥姜剑,多大的事,怎能玩笑?是我的错,你莫怪我。”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拽住柳岑的手腕,摇着头,脏乱的头发在脸上飘来荡去。
“师叔对我恩重,我从不怪师叔。”柳岑缓缓掰开她的手,那手胡乱地抓,却再也碰不到她。
柳岑木木地说:“只是师叔,如果没有师傅在那夜雪里救我一命,小六早就曝尸在外了。”
“你对他有情,不能因为这,不能。”仲还尘喘不上气似的抻着脖子,一字一顿吐咽困难。
她是惹了玉烟子多大的火气,给她这样的罪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愿未了还不得不苟且偷生。
“不是情爱,不是情爱。”柳岑颤抖着声音,呢喃一般重复着,慢慢站起来,手摸到腰间,拔出佩剑,“师叔你什么都不知道。”
“上一次师叔不满于我,是我杀了师叔,但再重来,却也还是我。”她望着仲还尘恍惚浑浊的双眼,像看到近乎湮灭的记忆。
兜兜转转,她重新捡起刽子手的身份,终局与终局遥相对照,恐惧如同潮水汹涌地淹没她的口鼻,过去与现实在她眼前不断变换,形成混乱重叠的影。
天旋地转。
爬出地牢时已是深夜,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块湿冷污秽的地上跪坐了多久,长廊上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点燃起来,明明灭灭地在冷风中飘摇,她拖沓着脚步,敲响玉烟子的门。
寡淡又温和,望着她的眼中总有令人着迷的,偏袒近乎使人溺毙的光彩。
“原来是小六。”他打开阁门,叫她进来,室内同他的笑容一般温暖,柳岑当着他的面把佩剑放到桌案上。
“师傅,若我不接手玉罗门,你要把它传给谁?”她轻声问。
她这话说的冒昧,玉烟子回头看她。
“给你师叔罢。”半晌,他说,“只要她活着,就一定能顾好玉罗。”
柳岑退下剑鞘,血滴子从剑身上滴落下来。
“那现在呢?”
他或许要生气了。柳岑空洞地想。
“原来如此,你见过她了。”他的声音顿了顿,“其实谁做主也无妨。”
看起来云淡风轻。
泪水夺眶而出,她紧咬嘴唇,强忍着声音,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很快竟如崩溃一样嚎啕大哭,他问她为何而哭,她答不出,那是他不知晓的事,除了她,谁也不知晓。
“我们小六怕坏了,是我疏忽了你,小六现在什么都不和我说了。”玉烟子的声音温柔的像在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我总想把好的东西给你,你在害怕什么。”
顶着他的名头兴风作浪也好,胡作非为也罢,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救一个乞儿,脏兮兮的,目光像狼狗,冻的发抖,神情仍然凶狠,直勾勾地盯着雪地中一点,像个垂死挣扎的疯人,一下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而他从她身边走过,细瘦的手指拽住了他。
仿佛看到再熟悉不过的性子。
申娘和气,像个菩萨,他爱戴申娘,学着她宽宏大量,渐渐变得一如她般出尘闲雅,模子有了,里子还是烂的。
他爱纠缠,爱报复,想要什么,从来满心抢夺,他依赖申娘这棵大树生长,树没了,他也就倒了,和地上的一滩泥没什么区别,没人能拦他,他就会做错事,做错又如何,大小的罪都有他自己担着,他从没有温顺的性子也不是怕死的人,就算一意孤行,他也有申娘弟子该有的觉悟和良心。
管她想要的是剑还是人,他只能认剑,要不然他该如何……一思及她临终前的话,他的脑袋便控制不住嗡嗡作响。
只能是剑,怎么能是人。
想要的要,不甘心的,大可穷尽手段,世间这般人总是活不长命,他也不例外。
不死,何以平天愤。
“师傅有了芥姜剑,就要抛下小六了。”她挂着满脸的泪抬起头,慢慢咧开嘴角,“就算芥姜到手又如何,你也无人邀功,师祖放心上的人从不是师傅罢,然而你还自作多情,我知道你,你以为用芥姜剑赴死就算圆满吗?你——”
脸上火辣辣的疼。
玉烟子收回手,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胡言乱语。”
他就像堵墙,她被绝望地阻绝在外面。
“申家人大概今夜就会来了。”他说,“我早已放出消息,申流屏在玉罗门手里,他们不会坐视不管。”
申流屏还活着?
柳岑猛然一悚,不等她开口,他淡淡地说:“你真以为我不知申家现状么,你带申淮远走,我从未有片刻失去你们的行踪。”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指慢慢收紧,她的头皮被拉扯得生疼。
“还有芥姜。”
原本只是怀疑,没有撤回在各地寻觅芥姜的人力,但现在他确定了。
“你去给仲还尘一个痛快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在相隔数米的地方,那个以前和你关系好的申师兄?”玉烟子轻轻笑了声,嗓音却沉,“若小六不胡思乱想,现下想必也不会是如此光景。”
“那时看到你的信,我还很高兴,没料想竟然拖到现在。”他说,“小六,我已经等不及了。”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