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就挂了电话,黄少天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最后一刻他是想说话的,但是他突然想到,他什么都不再问,是不是就能如喻文州所愿了呢。
第26章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黄少天有一瞬间的心怯,但站在玄关的感觉却很不可思议,因为只看客厅和厨房似乎毫无变化,仿佛那几句微信和电话是梦境一场,黄少天换了鞋,慢慢在卧室和浴室又看了一圈,一切清晰明显地摊开在他眼前,骗不了人,喻文州是离开了。
太过剧烈的愤怒爆发后只剩下疲惫,黄少天翻出一瓶香槟和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自己陷进沙发里,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似的,再难的手术都没这么累过。过了几分钟,微信的消息声把他唤醒,那再普通不过的铃声都在心上无端扎了一下,黄少天从兜里摸出手机看看,是方锐发来的,明天去帮同事求婚那个KTV的名字和时间,黄少天扔开手机,打开香槟倒出一杯,扬起头一股脑全灌了进去,然后突然猛地将杯子咂向对面的墙根,刺耳的巨响,就像病人挣扎起来,把救命的输液扯碎到地上的声音。
这个杯子和喻文州的是一对,只有两个,没了就没了,黄少天弯下身双手撑住额头,好像再也动弹不得。
后来就这么稀里糊涂在沙发上睡着,半夜硬生生被冷醒,黄少天爬起来洗了个热水澡,从卧室扯了被子到沙发上,重新躺好,他一点都不想睡那张床,看着都觉得反胃。
再起来当然还是要继续上班,黄少天用凉水洗完脸,盯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冷鹜而浑身是刺,倒有些陌生,不记得上次有怎样的事使他停留在这种状态,连父母离婚的时候都不会,那时他太小还不懂分离。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他每次看镜子,都觉得自己得意得快腾飞起来,飞得太高,“总有这一天的”,喻文州说话真他妈绝,一个字都不浪费。
到了医院,昨天那个大手术的病人竟然还躺在ICU,听说昨晚也急救了两次,体征维持在临界点,两个世界将他扯来扯去,病人很有求生意志,坚持到现在,令人惊讶,也带来了希望。
早上交接班结束,科主任叫住了黄少天,黄少天以为是什么病人的事,没想到他说下个月有个去美国学习的机会,为期一年,院里想培养年轻医生,黄少天各方面条件不错,是备选人之一,现在领导层还没决定,他想先通知下黄少天让他有个准备。
自从到普外以来黄少天一直都算被主任看重的对象,不光是聪明能干,他对临床有热忱和执着,这是成为一个好医生不可或缺的。出去学习这么好的机会,对自己有提高,回来还是很加分的资历,别人眼红都来不及,他想黄少天肯定非常愿意,然而黄少天听完的反应却有些怔忡,没有表现出主任期待的惊喜。
“怎么了,”主任也知道一些他家里的情况,“你有什么顾虑,爸妈的事?”
没有没有,黄少天回过神,坦然地说:“我今年也没回去。”
主任点点头:“那就是女朋友?年轻人嘛,感情好舍不得,我理解,但是只有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工作前景很好的,眼光放长点,实在不行现在就领证,这样也不怕人家跑了。”
他当成玩笑话在说,黄少天也只能跟着笑起来,说好的我考虑下,谢谢主任。
主任拍拍他肩膀就离开了,黄少天反身往办公室走,经过一个储物间,他拐进去,反手关上门靠在门背后,沉沉呼了口气,迷惘又疲倦地看着那一排排装满医用品的架子。
他心里有预感,要是现在走,他和喻文州之间就真的完了,也不是舍不得,何止是舍不得,他看上去一个完好的人,五脏六腑全是新鲜的伤口,压迫神经,刺激大脑皮层。人体有多脆弱,拿过手术刀再清楚不过,轻轻一压,温热粘稠的血争先恐后涌出来,车祸伤者动脉受损,腹部鼓成一个气球,一切开,那血喷泉般直线往上冲,能冲得比医生的头都高。
他都见过,他没想过会这么疼。
中午去食堂吃饭,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好像一整天都有点恍神,张佳乐用胳膊捅捅他:“少天?你脸色不好,太累了?”
可能吧,黄少天随口说,又往嘴里塞了一口,咀嚼,咽下去,再挖一口,张佳乐问:“你晚上还跟他们去KTV?要不早点回家吧。”
黄少天想想:“应该去吧,都答应了,你不去?”
张佳乐说:“我今天值班,不然还真挺想看看热闹的,今天又把公交卡丢了,我特么都觉得自己要冲冲喜。”
黄少天笑了:“对你来说丢公交卡算不上倒霉吧,正常发挥。”
去去去,张佳乐吃完了,用纸抹抹嘴,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黄少天看着自己拿勺子的手,他快要忍不住跟张佳乐说了,但是他不能,他一说就要崩,只好继续挖一口塞进嘴里,把那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其实他今天不适合去看人家求婚,实在太讽刺,可是不去能去哪呢,他没法回家,他甚至没有家了,只是过夜哪个地方不能睡,回来值班室随便躺一晚,比那些私人领域的地方都好太多。
或者有手术拽住他的注意力也行,可惜无事发生,下班之后他等方锐过来,听说主角要留一会班,让他们先去吃饭,在KTV汇合,楚云秀说最近太累需要喝汤补补,他们就近找了个粤菜馆,黄少天几乎不会自己来吃这些菜,偶尔清淡一次好像也不错,煲汤他曾经是研究过的,现在看着那一个砂锅罐,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
后来那晚在包厢里的整个过程,黄少天不太记得,很热闹也很乱,黄少天不想喝多怕自己失态,但又不可能完全忍得住情绪,说不清从哪个时刻他失去了控制力,同事在女朋友面前单膝跪下,捧出戒指,说了一段感人的话,有人把音乐停了,周围很安静,灯光斑斑点点,漂亮得像一条彩色的河,黄少天靠坐在阴影里看他们,身体上感觉很迟钝,灵魂抽离的麻木,像打了麻醉,前胸正中15cm切口,纵行劈开胸骨,整颗心就被剥了出来,鲜活的,他眼睁睁看着。
“我在最高兴的时候想到的是你,在最难过的时候,想到的也是你,想到你就不再害怕,不觉得这个工作太辛苦。我还想救更多的人,想让他们活下去,活着才能感受到和我一样的幸福,也想把这些幸福都给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中间那个人哽咽了两次,他女朋友也哭得眼妆模糊,还有周围的好几个朋友都哭了,但是黄少天没有,他跟着人群站起来,欢呼鼓掌,他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可能从心脏被剥离的那刻起,他在医学上就已经判定死亡了。
再醒来真的在值班室,黄少天朦胧地揉揉头发打了个哈欠,基本上常年的工作习惯使他总是短时间睡眠,除了在喻文州身边,但他现在这种混沌的状态,都怀疑要是拷机真响能不能把他叫醒。看了眼时间是凌晨三点多,他想想爬起来去冲了个澡,然后又回到狭窄灰暗的值班室,曾经觉得太简陋的空间,此时竟有了种安全感,真令人悲哀。
接着又睡过去,太阳落下升起,不管人在经历什么,时间都不会停,并且在手术室过得尤其快,黄少天发现自己在台上甚至比以往更专注,其实外科医生在手术时经常闲聊,这样才不会那么累,黄少天以话多出名,说明他更是以此来发泄和调整的人,现在专注了,话少了,消耗自然大幅度增长,一天下来他都扛不住的疲惫,但他不想改变,这样才能睡得快而结实,不被打扰。
他抽空把自己的东西从喻文州家里搬了出来,当初带进去的就不多,在一起之后零零碎碎买了不少过日子的小玩意,毕竟他是认真的,此时看了一圈,不是必需品也不想要了,以后再买就是。客厅和墙壁相接的木地板边被那个粉身碎骨的玻璃杯砸出了两个凹痕,黄少天蹲着看了一会,去他妈的,不管了,他才不修补呢,最好一辈子烂在这里。
要不要干脆把喻文州那个也一起摔了,他甚至冒出这个念头,不过很快丢开,砸了他也不会痛快的,毫无意义又掉价。
回到那个老旧简洁的员工宿舍,黄少天庆幸当初没退掉,他花了一整天休假的时间重新打扫一遍,好像也没那么差,骑着没有篮筐的自行车去小超市买菜,回家做一个人的分量,吃完刷刷微博看几个热门网剧,关灯睡觉,一天就结束了,不过是回到曾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