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肯让陆尧再做苦力,只骗他说是东家可怜她,多给了银子,让他在家好好读书。陆尧说什么都不答应,小辞只说等他高中了再补偿她,陆尧心中熄灭的火焰渐渐燃了起来,他一日比一日用功,白日去镇上替人算账,晚上彻夜念书。小辞的眼睛渐渐熬坏了,那些寸缕的丝线在她眼前连成一片,银针扎得她的手指千疮百孔,可她没有一句怨言。等两个人攒够了钱,陆尧便赶考去了,他想好了,等他考中了,就回来娶小辞。
他要用一生去对小辞好,他不要小辞再受一点委屈。
小辞等了许多个日夜,终于收到了陆尧的信,他在信里说,他高中了,这个月十四就回去,他很想念小辞做的酥,还要陪她一起看十五的圆月。
小辞手指颤的拿不住那轻飘飘的信,泪珠沾湿了她的衣裙,她很想知道,她的陆尧哥哥有没有瘦,头发又长了几寸呢。
十四那日,她怀揣着做好的酥,想去山下接陆尧。那天的雨很大,天色昏暗,小辞撑着一把油纸伞跌跌撞撞走着,为了躲一块滑落的巨石,跌下了山崖。
那怀中依旧温热的酥饼,那清秀俊逸的少年郎,那十五的月色,都被雨水散尽了。
楚晚宁手指微颤,墨燃轻轻拥住了他的肩。
他们看到陆尧跪在山崖旁哭到昏厥,看到他辞官,住在小辞曾经说喜欢的小镇,种满了她喜欢的花。他们看到他在上元节的灯火里,看见一个同小辞极像的女子,温温柔柔笑着,拿着未织成的布,他问她,可否成全他的心愿,陪他看一回圆月。
那轮他十年都不曾抬头看过的圆月。
阵法渐渐消失,小辞局促不安的站在一旁,一双眼睛噙满了泪水,她小心翼翼的说:“仙君,容我做完这盘酥……好不好……”
楚晚宁静静点了点头,墨燃轻轻挽了袖子,两人一起陪小辞做完了酥,小辞的命魂散的差不多了。楚晚宁看着那盘温热的酥,轻声问她:“你不想见见他吗。”
小辞微微一笑,唇角牵起两弧梨涡:“几日前我听到他跟我说,想再吃一回我做的酥,如今我做完了,该走了,有劳仙君替我转交。”
她望着窗外那缺了一环的月,轻轻闭上了眼睛。那轮十五的满月,她始终没有看到。小辞的最后一缕命魂散了,除去桌上那一叠温热的酥证明她来过,没有任何痕迹。
楚晚宁端起那盘酥,轻声道:“走吧,给陆大人,趁酥还热。”
墨燃问道:“小辞……她……”
楚晚宁答到:“她那日被陆夫人撞见,有一缕魂无意附在陆夫人身上,若收回来细细护着,也许还能轮回。”
墨燃弯了弯唇,从背后环住楚晚宁:“师尊真好。”
楚晚宁端着盘子没空揍墨燃,蹬了他一眼:“墨微雨,再动手动脚看我怎么收拾你。”
墨燃蹭了蹭楚晚宁颈窝,笑着说:“都听师尊的。”
两人作别了陆大人,只说那酥是故人所赠,已过而立之年的青年,抱着一叠酥,哭得像个孩子。
墨燃和楚晚宁坐在护城河边,望着水中波光粼粼的月色,远处是万家灯火,歌舞升平。越是繁华的地方,越容不下一个人的悲伤和泪。楚晚宁的情绪有些低落,墨燃掏出那包荷花酥,轻声问:“师尊想吃吗,还是热的。”
楚晚宁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他拾了一方,咬了一小口,带着墨燃的温度,很甜。
墨燃垂着眼睫低声说道:“那日不辞而别……并非有意。”
楚晚宁低低应了一声,其实前因后果他都听薛蒙说了,那晚他送走贪狼长老,看着被雨淋透的墨燃面色苍白的倚着岩壁,手中还捏着那两枚同心结,便已经不生气了。
他轻声说:“还给我。”
墨燃愣了愣:“什么?”
楚晚宁微红着脸骂到:“还能有什么,那破同心结你自己留着罢!”
墨燃唇角疯狂上扬,他忙不迭从怀里掏出同心结,小心翼翼给楚晚宁重新束,太过激动手不听使唤,笨手笨脚系了好久,招了楚晚宁一顿嫌弃。
但是他比谁都开心。
墨燃正高兴的晕头转向,忽然听见楚晚宁问:“怀里怎么还有本书,什么书拿来我瞧瞧?”
墨燃暗道不好,下意识捂紧了胸口。
楚晚宁面色沉了沉,又忽然染上了绯色,他厉声骂道:“墨微雨你心术不正!”
墨燃呆滞的僵在原地,楚晚宁……以为是什么书啊?
第九章
天色被灯火延续着亮白,半壁天空暗沉之势似方墨将化未化。墨燃启唇正欲解释,不远处倏尔传来一阵惊呼。酒楼画舫弦乐霎止,无数支箭携着火球自城墙外漫天而来,如星雨纷乱,城中多为木质高楼,烈火很快蔓延开来,火光如红云席卷满天。呼救与杂乱的脚步声震慑耳膜,受了惊的马车眼看就要冲向一个孩童,墨燃扶住楚晚宁肩,眉头紧蹙:“师尊护好自己。”随即转身足尖轻点召来佩剑于马蹄下勘勘救下那孩童,又马不停蹄奔向远处陷入火海的一座楼。
楚晚宁微微凝眉,他看着摇动的柳枝,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此处虽繁华,却不是要塞,更无枢纽驿站,若是叛军作乱,必不会选择此处,且寻常羽箭在逆风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飞的这样远。
来者,必定是懂术法的人。
楚晚宁凝神结出几枚海棠,传去周遭的几个仙家门派来援。若凭他一人之力倒也无妨,只是城中护卫军皆是不懂法术的寻常兵士,必然挡不住这猛烈攻势,百姓不可无人护佑,他再也不想见血流成河的情景了。
他回头看了墨燃一眼,召来升龙结界飞向城墙。他亭亭立于高空之上,白衣猎猎,衣袂翻飞,足下是金光流转。楚晚宁垂下眼睫,看着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悲悯的像俯瞰人间的神明。他读起心决,城墙上升起巨大的结界,那些箭触到光阵纷纷落地,冷风轻柔拂过他有些微乱的发,那双凤眸燃着沉沉的怒火。
“尔等修习术法,却戕害百姓,不可饶恕!”
为首的那人御剑腾空,与楚晚宁隔着一层结界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面具下是一双凌厉的眼。
“楚宗师好闲情逸致啊,不在死生之巅待着跑来这穷乡僻壤多管闲事。”
楚晚宁厌恶的看他一眼:“既然认识我,还不带着你的人滚。”
为首的那人忽而大笑,他狠狠的说:“楚宗师救世主的瘾可过够了?你以为拦住箭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当真可笑。他们喝的井水里都有蛊虫的卵,再过半个时辰,整座城都会死,楚宗师不妨撤了这结界,跟我一同瞧瞧这出好戏。”
楚晚宁蹙眉,天问席卷而出灌满灵流,在夜空中滋滋作响,直直奔向那人。楚晚宁厉声斥道:“卑鄙无耻!”
那人丝毫不避,任由天问将他死死缠住,他笑道:“楚宗师力道轻一些,蛊虫只听命于我一人,我若死了,蛊虫会立刻发作。”
楚晚宁双目泛红,气得发抖:“你与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人冷笑一声:“无非是我不得志时在此处受了辱,活的猪狗不如,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楚晚宁不愿再同这疯子多言,他收紧天问问道:“条件。”
那人微微一怔,笑道:“楚宗师倒是问倒我了,本来我屠个城就走,耽误不得这么多时间,也未曾想过什么条件。既然楚宗师爽快问了,那我便勉强想个条件。”
他听着城中无数百姓高呼着楚宗师的声音,夹杂着生的希望,无比虔诚,仿若在呼唤他们救苦救难的神明,帮他们脱离这泥潭。他觉得可笑,又觉得讽刺。
他抬起头,对着楚晚宁一字一顿:“楚宗师浪费了我的这些好箭,它们本该夺了那些畜生的命。”
“既然楚宗师想护着他们,这些箭,就由你来受吧。”
墨燃召来御水诀,从护城河调来水浇灭了火势较大的所在,一位老人颤颤巍巍跪倒在墨燃脚下,声泪俱下:“墨宗师……救命恩人呐……”
墨燃扶起他,眉峰蹙起:“老人家不必言谢,这攻城的是何人?”
老人浑浊的眼睛流下泪来,他极为痛苦的说:“都是冤孽……冤孽啊……”
他努力回忆着往事,缓缓道来,像在说一出旧戏:“那为首的是祝稳,原也也是住在城里 家里贫苦,但书读的好。可惜造化弄人,没几年父亲染了恶疾,仅剩的一点积蓄也耗尽了,他便离开私塾去从了军。祝稳有学问,又勤奋能干,很快得了将军的赏识,进了总帐当参议。他阿姊祝萍嫁到了城外一户人家,夫妻虽不富裕,倒也恩爱。几年后打起了仗,战事本一路顺风顺水,谁料出了叛徒,城门被破,死了上百人。那夜祝稳不在帐内,他贴身的随从跪到将军面前,说那奸细是祝稳,他不能再跟着祝稳作恶,愿以命相抵,说完就拔剑自尽了。将军大怒,下令全城捉拿祝稳。祝稳说自己委屈,却拿不出证据。他母亲在街上卖菜,被苦主们用石头生生砸死了,他阿姊也被夫家抛弃,又遭丧母之痛,一时想不开抱着孩子投了河,好在发现的及时,虽然孩子没了,但她自己保住了一条命。祝稳带着他阿姊离开了城,从那以后再也没露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