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闭着眼睛,饮尽了坛中的酒。树上开满了花,团团簇簇,烈烈而绽,分明香气醉人,他却觉得腻。他喜欢的香味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墨燃忽然睁开眼。
他以为自己会坚定的回答,是师昧身上干净温柔的味道,然而,他脑海中想的是却另一个人。
他见过那个人所有的样子,威严不可侵犯的,不着寸缕的,怒不可遏的,不胜情欲的……每一幕都生动鲜活。楚晚宁辞世后的那些日子,他找来最好的几个调香师,逼着他们调出同楚晚宁身上香气一般的熏香,若有一丁点不像就责罚一顿鞭笞。皮肉之苦下,他们竟真的调出了那种熏香。墨燃每天都把自己灌的烂醉,不用那香便不能入眠,他靠回忆楚晚宁的音容笑貌苟延残喘般的活着,他恨他,却又疯狂的拒绝接受他死去的事实。
墨燃随手把空酒坛一扔,蓦然听得树下一声细微的惊呼,他闻声望去,师昧正站在树下,酒坛碎在他脚边,美人被惊得花容失色。墨燃毫不迟疑翻身跳下树,一把握住师昧冰凉的手,细细打量他有没有受伤,眉宇间满是心疼。
“睡醒了怎么不叫我,我方才伤着你怎么办。”
师昧微红着脸抽回手,给墨燃系好带来的披风,一双明眸盈盈如水:“我担心你会着凉,来给你送披风。”
墨燃心中一暖,他看着师昧清秀的面容,像桃花般简淡嫣然,他只穿了单薄的一层,露出白皙柔婉的脖颈,月光洒落衬得他愈发温柔。墨燃目不转睛看着,师昧的容颜与他前世记忆中无半分差别。他是喜欢师昧的,却觉得他像湖中的莲,只可远观,永远隔着盈盈一横碧波,分明在眼前却摘不得,碰不得。并非他不能,而是因为他不舍得。他把所有的耐心和柔情都给了师昧,而他自私又残酷的一面,尽数给了另一个人。
师昧被他盯的有些不好意思,躲开他视线,轻轻唤了一声阿燃。墨燃回过神来,将身上披风解下,欠身仔细披在师昧身上,轻轻道一句:“我喝了酒,身上热,不用披风。倒是你,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染了风寒怎么办。”
师昧红了耳根:“我一担心你,就顾不得许多了。”
墨燃笑了笑:“还是你心疼我,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师昧点了点头,二人一路无言,到师昧房间门口,墨燃停住了脚步。师昧启唇欲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话语。他看得出来,墨燃没有陪他多聊的打算,遂有些失落的道了句安,转身进了房间。
墨燃看着师昧掩上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他觉得自己喝的有些多,刚刚师昧分明有话要说,自己为何急着要走,话又说回来,他能去哪儿呢。
墨燃漫无边际走着,月涌星垂,山河寂静无声,他身上散着酒热,灵台不甚清明,等他反应过来时,他正站在楚晚宁卧房门口。
楚晚宁没有关窗,屋内本点着几盏烛火,此时都已燃尽了,只剩一盏零星在风中摇曳,像是不堪承受的枯荷,随时都要被冷风摧折。楚晚宁看起来很疲惫,他伏在桌子上,手中还握着一个零件,已然睡去。
墨燃怔住了,在他未曾见到的日日夜夜里,楚晚宁是不是也像今天这般,累得随便找一个地方就能睡着。他以前觉得楚晚宁心怀天下,除了他的苍生,他不在乎任何人。可他此时才明白,他的师尊待人疏离,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得照顾人,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他静静站在窗前,目光一寸寸烙过楚晚宁垂在腰际的墨发,清瘦的肩,苍白的睡颜,心里忽然很痛。白天才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就不能安分一点吗,为什么又要熬夜折腾自己。墨燃很想把楚晚宁叫起来好好问问他,对别人好一点很难吗,对他自己好一点,很难吗?
墨燃皱着眉头,压低声音翻窗进了屋子,他扶住楚晚宁窄肩抱他去了床上,他的师尊很轻,不需要怎么费力就能抱起来。墨燃觉得自己挺好笑的,是闲的多没事情做,一天抱他师尊上了两回床。他无奈给楚晚宁掖好了被角,叹了口气。谁让他这个师尊有床不睡,非得睡草地睡桌子,他作为一个天乾照顾地坤也是理所应当的嘛。何况他喝多了,做出奇怪的举动也可以理解。他给自己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心满意足翻出了窗,开开心心离开了红莲水榭。
玉衡长老疑心自己是遇见了什么好心的精怪,无论他睡在哪里醒来都在床上好好躺着。他只当自己是太累产生了幻觉,如往常一般,白衣飘飘,传道授业,一日三餐,熬夜做夜游神,困了睡觉。
墨燃也如往常一样,下山摸鱼,上山捉鸡,闲来没事,偷看师昧。那日他下山同薛蒙一同采买东西,回来时听见守山门的弟子在小声议论,说是有个地坤忽然发了情,折腾了一下午才制住,已经不省人事了。墨燃眉梢一跳,把东西往薛蒙怀里一塞就往师门跑。薛蒙从小山一般的东西后艰难露出脸,十分不解:“墨燃你干嘛去!”
墨燃头也不回,气喘吁吁一路跑到了师门,正遇上刚在孟婆堂用完饭准备回去的楚晚宁。墨燃喘着粗气,好容易理顺了着急开口:“师尊,你……没事吧。”楚晚宁一脸茫然,僵硬启唇:“我没事啊……硬说有事的话,今日的菜太咸了。”
墨燃呆滞站在原地,觉得今天的自己跟大师傅做的菜一样,也有点闲。
第三章
楚晚宁一脸疑惑看了墨燃一眼,顿了顿,沉声启唇:“前日接了个有些棘手的请愿,想着带你们下山历练一番也好,今夜休整,明日卯时启程。”
言罢他绕开杵在那儿的墨燃,一脸自己徒弟傻掉了的痛心无奈,抬步走远。
墨燃微蹙了眉,前世他并未经历这件事,毫无经验可循,但他了解他的师尊,倘若有十分难,他便只言一分。墨燃眼眸如寒星般乌沉,他心中隐隐不安,害怕是那场浩劫将要卷土重来。
第二日,楚晚宁一行如约来到了那请愿的所在,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镇。此处人烟荒凉,背靠群峦,青山间浓雾弥漫,冷风过林间窸窣声如浪,鸦啼似幽怨呜咽,萧索诡谲。楚晚宁问清了来龙去脉,这处原也是热闹非凡,村民百姓多靠山为生,民风淳朴,皆与人为善。谁料一月前五六口人接连横死,都是当日上过山的青壮年,死状可怖。一时之间,众人皆说是触怒了山神,遂一连做了几场法事,人却越死越多。恐惧之下,村民们逃亡流散,余下多半是体弱多病的老幼,小镇一夕间面目全非。
村长族老颤颤巍巍握住楚晚宁衣袖,一双浊目泫然落下泪来:“楚宗师,一切便仰仗您了。老朽半截身子已入黄土,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离开啊……”
楚晚宁安抚轻轻拍了拍老人家的手。他当然不会相信山神降罪一说,但山中确有异。他嘱咐了几句,率墨燃一行踏入了山林。
行至深处,林中雾障愈浓,楚晚宁走在最前,半晌师昧忽然启唇:“不对……这雾不对。”他搭了搭自己脉搏,又拉过墨燃和薛蒙的手腕试探,微微凝眉:“这雾闻久了,灵力会暂时削弱,我们大概走了四里,此时灵力怕已去了四一。”
他掏出几颗绿色的药丸,递给楚晚宁等人,墨燃吞下后却发现师昧并未曾服。他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不吃。”
师昧笑了笑,明眸如月色薄露清辉:“这药本就少用,这次少带了些,我灵力本就低微,不吃也无妨。”
墨燃捏了捏师昧掌心:“我会护好你,别怕。”
师昧拍了拍他手背,示意他安心。几人又走了一个时辰,楚晚宁听得一阵惊呼,他蹙眉回首去看,竟是师昧倒在墨燃怀里,已不省人事。墨燃一直跟着师昧身后,眼疾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师昧,唤着他名字。楚晚宁快步行至师昧身侧,探他鼻息,复又挽起师昧衣袖露出白皙的一截皓腕,输了几段灵力进去,又封了他几个重要的经脉,神色凝重。
薛蒙忧心忡忡启唇:“师尊,师昧他……”
楚晚宁眉宇沉沉若雾霭时分的雨水:“中了毒,还无法得知是何毒物,难以察觉且来势凶猛,恐怕是这雾中带的。”
薛蒙急得跳脚:“那我们得赶快回去啊!”
墨燃搂紧师昧,双眉蹙起若群山曲折。他看着怀里师昧逐渐苍白的面容,忧心如焚,他后悔不该服那颗药,应该留给师昧才对。他环视四周,心底暗暗考量,沉声道:“恐怕不行,我们已经入了一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