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马上认出了他，他是配药归来那日，在林中诵读《汉广》的那位少年：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她曾想过与他的再一次见面，如今期许成真，不曾想却是如此不堪……
他今日是又去石头边偷偷看书，结果路遇这里吗？妤儿的心在颤抖着，她不由得把头朝一遍撇着，不，不，她不要他看到自己如今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难堪地闭上眼，然而心绪纷乱，她听到他那急促的呼吸声，心里一阵，又赶紧睁开了双眼。
此刻她与他四目相对，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眼里有着震惊，有着心痛，他转头望向那五皇子，目眦尽裂。
气氛肃杀，江枫和岚儿颤抖着，妤儿从他的眼里读出了杀气，她的心里登时闪过一丝恐慌，她想要喊出来，然而恐惧的波浪吞噬了一切，这一刻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要啊，住手啊……
你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侍卫，他却是那位高权重的皇子，你们否泰如同天地一般，你怎么能……
她想要制止这个可怕而疯狂的念头，然而还未待她反应，他已经冲了上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仿佛一只猛虎扑向他的对手，下一秒，他已经和五皇子在花丛里滚成一团。
江枫和岚儿都吓白了脸，妤儿也颤抖着从泥水中爬起来，事态成了如此，她陷入了无尽的震惊与绝望。
“都给我住手！”
忽然一阵凌厉的女声传来，如同裂帛，如同瓶迸，声音曼妙，却又不威自怒。
众人闻声而望，皆是变了脸色，打斗的二人瞬时停下，江枫和岚儿皆是跪倒，脸声音都发颤了：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妤儿也是那反应敏捷的，在江枫和岚儿跪倒的瞬间，也跟着顺势跪下，听到两人的喊声，她明白了，眼前来的这位，便该是那紫禁城里人人乐道的郑娘娘了。
第33章 朱常洛
妤儿自进宫来，所见的主子面少，因而并不认得这郑贵妃的样貌，然而见她那衣饰打扮、神态举止，无人明说，心里也马上就明白了。
这郑贵妃不愧是万历皇帝的第一宠妃，人面桃花，朱唇丹脸，花钿翡翠，极致奢华，带雨梨花含情目，似笑非笑柳叶眉。面庞之间，并不能看出她的凌厉，然而那杏眼一闪，已经是不怒自威。
妤儿、江枫、岚儿皆跪倒，郑贵妃环视一周，见除了江枫、岚儿两人，其余三人皆是一身泥水，忽然“噗哧”一声笑：
“看来本宫今日姗姗来迟，竟然错过了一场好戏呢。”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然而岚儿和江枫已经是冷汗涔涔，不过郑贵妃并不准备拿他们是问，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其余的三人。
这一望便是很久，一言不发，却让人心惊胆寒。妤儿生怕郑贵妃迁怒小侍卫，当即含泪，深深叩首：
“还请贵妃娘娘开恩，今日之事皆是因为奴婢而起，所有的罪责都是奴婢一个人的，还望娘娘不要责罚无辜的人。”
她无语凝噎，心中极大地惶恐，她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然而今日之事将那少年卷了进来，他与自己一样，是下人之身，今日与五皇子扭打成一团，是以下犯上，若是追究下来……
她心里惶恐，已经不敢再想下去这事情的发展，无措之中，泪眼回望，不意正与他的一对眸子相遇，然而她看不到他眼神里丝毫的恐惧，所见的只有那深深的疼惜与怜爱。
心里万分不解，忽然间闪过个念头，如同夜空中绽放了一朵烟花……
妤儿心绪纷乱，一旁的朱常浩委屈地出声，连连申辩：
“郑娘娘！浩儿我今日一心游园，却不想卷入这斗殴，实在是无辜得很！要不是他——”
郑贵妃朱唇一动，厉声呵斥：
“你告诉我，‘他’是谁？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也不知道这‘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道理吗？便是心里再不尊重些，也得叫他一句‘大皇兄’才是！”
这声音仿佛一记惊雷，妤儿的眼睛瞪得老大。
妤儿的心砰砰直跳，她转头与那少年相对，望见他冲着自己眼波流转，心中如同那红烛的灯芯，“嗤”地冒出一个火星来。
原来他的身份，正是宫中人口中所称的大皇子朱常洛！她正恍惚，只见他微微一福，语气恳切：
“今日本无心惊扰娘娘游园，事已至此，还请娘娘恕罪！只是今日之事实在事出有因，孩儿赶到现场时候，正见五弟在掌掴无辜宫女，一时冲动，才犯下错误！”
那朱常浩还不死心，力图申辩：
“孩儿不过是想维持宫中的秩序，难道孩儿有错吗？”
这话一出，岚儿和江枫都脸色大变，郑贵妃粉眉深蹙，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大的口气！”
朱常浩望着郑贵妃发怒，自知失言顶撞，有些后悔，郑贵妃冷眼相看，话语尖刻：
“你连你大哥都敢动手去打，你眼里还有谁？你做出这等灭人伦的事儿来，如今还敢在本宫面前说是维持宫中的秩序？再者说了，今日是初九，算来该是进御书房听先生讲课的时候，洵儿此刻正在用功，你又在做什么？为何会跑到这御花园里？……你要是成心要把这一切都算个一清二楚，那本宫就带你去你那父皇面前，看看你还有没有现在这股撒泼的劲儿？”
这话让朱常浩吓得一震，这逃学的事儿一旦捅出来，父皇和母妃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是极其怕自己的母亲的，郑贵妃的话触碰到她的软肋，让他连忙告饶：
“郑娘娘开恩啊……孩儿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朱常浩连连哭叫，然而妤儿置若罔闻，他哭喊的每一个字，此刻她都听不见。如今的她沉浸在震惊之中，过往的点滴如同潮水一般，包围着她。
宫内人多口杂，妤儿从一些宫人口中，听说过这大皇子虽是尊贵之身，却不受圣上待见，被褫夺了读书权利，至于生活，更是窘迫不堪。
若非亲眼所见，她决计不会想到，当初她初见那穿侍卫服偷偷读书之人，竟然就是这大皇子本人！想来那日他那副装扮，大概正是为了掩人耳目，恐生事端……
郑贵妃对朱常浩一向是声厉疾色，朱常浩气得咬牙，郑贵妃看看妤儿，再看看朱常浩，眉毛挑起：
“怎么，五皇子还有什么怨言想要对本宫说吗？”
朱常浩苦着一张脸，然而并不敢回嘴：
“回娘娘的话，孩儿没有。”
郑贵妃一声冷笑：
“没有最好！不过你虽没话，本宫倒还有一些话语憋在肚子里，想和你捯饬捯饬呢！这个姑娘脸颊肿得像是桃子一样，可是你做的好事？”
江枫一见，赶紧磕头：
“娘娘恕罪，这事儿都是小的的错，和小主子无关……”
江枫不断地磕头，直磕得满头都是泥水，郑贵妃看着可笑，脸上却依旧是冷冷地：
“你这狗奴才，倒挺会为主子开脱！不过这种事儿一旦出了，多半也是那糊涂主子受了那奴才的挑唆，如此说来，你这头磕得倒也不亏。”
她不再理会江枫的求饶，而是重新把眼神聚集在朱常浩身上，冷笑阵阵：
“大明宫条例严明，法度完备，延续至今，若是都由着各宫的性子来，凡有奴才做了错事，一概便自行打了杀了，那么还要司礼监有何用？要这祖宗的规矩何用？奴才不懂事便罢了，主子若是不懂事，那可真是无药可救！……端妃她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来，也真是她的不幸！”
朱常浩低头挨训，灰头土脸，郑贵妃的话句句带刺，最后这几句更是如同五雷轰顶，让他颜面尽失，然而他不敢再有任何的还击，郑贵妃看着他，带着厌恶与烦躁，她对着江枫和岚儿一瞪：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主子落得今日这般游手好闲，都是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奴才们带的！今日之事可没有完，他日我若知道你们家主子的功课耽误了一点半点，我不找你们主子问话，你们只仔细各自的皮！到时候看我会饶了你们哪一个！”
郑贵妃一向言出必行，从不玩虚，这话一出，江枫和岚儿自然是吓得半死，朱常浩再没了威风，连连哭丧着脸：
“孩儿不敢了，孩儿告退，孩儿告退……”
朱常浩带着两个下人，如同逃一般，离开了御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