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的人信神明,各个殿堂里都有殿神,夜间出来保护太后、皇上、皇后等各宫。为了防止冲撞殿神,宫女是决不允许躺得四仰八叉的,必须侧着身子,保持不动。今日秀女进宫,各位负责的嬷嬷,皆是教了这一条,算是她们进宫的第一课。
妤儿通晓这规定,并认真地执行着,不敢稍稍地马虎,可是琦珏毕竟年纪过小,身体还是稚嫩,哪里能规规矩矩地就这么睡一晚呢?她只躺了一会儿,胳膊便麻了,腿便酸了,身子不安分地扭了几下,妤儿低低地喊道:
“珏儿……”
妤儿轻轻地为琦珏搓动那酸麻的小臂,珏儿不再闹腾,也静静地躺着。
屋子里依旧是沉默。
珏儿的眼泪忽然“唰”地落下。妤儿不知所措,她想找什么话安慰,然而她也无从开口。
妤儿与珏儿并非面对面睡觉,妤儿看不见珏儿的脸,然而她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均匀,想来是进入了梦乡。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珏儿一天之内父母双亡,失去自由,她并不是肇事元凶,可珏儿终究是受了她的连累。
珏儿睡得很甜,竟然还低低地呼喊了句“娘”,这个字极其含糊,又极其地低,然而妤儿听见了,心上仿佛被刀子狠狠地剜到,新伤旧伤,都是血泪。
恍惚中,她仿佛又见到了爹娘送她们参加选秀的场景,那天他们没有远送,妤儿与琦珏背着包袱,走出了她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一阵疾风朝她们迎面吹来,卷着地上的尘土与草叶。
她又一次看到了娘那泪眼朦胧的双眼,心不住地震颤。爹娘皆是那忠厚之人,却不料飞来横祸,惨死家中。满地的血污,仿佛一张幕,将她的四周笼罩成一片漆黑……
“啊——”。
妤儿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琦珏已被茯苓姑姑拽住耳朵,从床上拉下。
原来琦珏疲乏,睡梦中竟不知觉翻了身,半夜茯苓姑姑前来查房,满屋姑娘皆是那吩咐的侧卧姿势,唯独琦珏仰面朝天,酣然入梦。茯苓姑姑气急:
“你这躺尸的!今日老身说与你的都作耳旁风吗?才进宫一日,你便如此……你也未免太放肆了……”
琦珏吓得六神无主,哭着求饶,然而马上吃了茯苓姑姑两个结实的嘴巴。
这动静极大,屋内的姑娘全部吓醒,然而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说。妤儿见琦珏落难,魂飞魄散,来不及多想,“咕噜”滚下床来,爬到茯苓姑姑身旁磕头:
“求姑姑绕了珏儿吧,珏儿她年纪小,她还不懂事……”
她望着珏儿,目眦尽裂。
她何尝不明白,深宫之中,便是代为求情也是不许,然而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她一无所有,只剩了珏儿这个妹子,彩儿惨死,依旧还历历在目……这样的事不能再一遍,她再也受不起了。
茯苓姑姑并不听她讲完,怒目呵斥:
“有你什么事儿?”
茯苓姑姑抬手,“啪”地打了妤儿一个耳光,妤儿险些跌倒,强撑着身子,嘴角流血,神色凄然而绝望。
慕音吓坏,连忙示意妤儿退下,然而妤儿却铁了心跪着,头触地面,并不抬起。
两个太监听到动静,闻声赶到,请教姑姑如何处理,茯苓姑姑沉默了一下,看了看瑟瑟发抖的琦珏,又看看长跪不起的妤儿,厉声说道:
“把这个名叫刘琦珏的宫女,拉到中庭接受处置!至于这个刘妤……她既然这么喜欢跪着,那老身便成全她的美意,让她就在这儿,一直保持这姿势。”
屋内的宫女皆花容失色,眼睁睁见太监将琦珏推推搡搡,拉出了屋子。
妤儿长跪,身子一动不动,眼角的泪与嘴角的血汇集,落在地板上。
第19章 圆润
宫内的太监宫女,每日在四更天时便得起床,梳洗换衣,佩戴整齐,待到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备后,宫人们便各司其责,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新晋的秀女们刚刚入宫,尚未分配到各个宫殿中,然而她们起床的时间却和宫人们是一致的。有了昨晚妤儿和琦珏的前车之鉴,所有宫女都不敢怠慢。
妤儿依旧跪着,头部点地,一夜的罚跪,她困倦万分,体力也明显跟不上,身子在微微地颤抖。有些动作利落,梳洗完毕的秀女,闲着没事儿,就来到妤儿的面前转悠。
“这不是妤妹妹吗?这大清早的,何必给姐妹们行如此的大礼呀!……不过说来,妤妹妹是被薛公公钦点过的红人儿,礼数到底比我们寻常人多些。”
妤儿听得出那是清容的声音,不由气结,然而她跪着,并不能作任何的反应。她听到慕音不满地回击:
“清容,你这么做究竟是何苦?我们大家同是下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难道说话非得这么夹枪带棒,一点‘情分’也不愿讲吗?”
听清容的声音,似乎是冷笑:
“一大清早便看妹妹这‘姐妹情深’的一出,实在精彩!”
清容眉头紧皱;
“你犯不着这么句句拈酸,我也没那闲工夫要和你闹,我们之间的情分是不是戏,不是你翻动几下嘴唇就说了算的。”
“音妹妹果然是伶牙俐齿,只可惜昨晚你没把这一篮子漂亮话说出来,要不然,茯苓姑姑还能为这‘情分’感喟一下,兴许,就能放了妤妹妹和珏妹妹!”
她挑着眉毛嘻笑,接着又换了副故作惊慌的样子,连连感叹:
“清容竟然忘了,当日彩儿是怎么死的了。那彩儿死前可是‘姐姐’‘姐姐’地叫了个不停呢,如此看来,那日的‘情分’还是不够呢。”
慕音气极,然而她深知此等情形,不可贸然冲突,虽然心中忿忿,却也只得压下心中的火气。
妤儿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她的耳旁,不住地穿梭着来去的秀女,风声、窃窃私语声、脚步声、嬉笑声丝丝入耳。
清容旧事重提,彩儿被杖杀的那一幕,一下子又在记忆中清晰了起来。妤儿依旧跪着,然而却有了丝丝的抽泣。
身旁的动静渐渐散了,原来是秀女们早诵的时间已到,整个卧房里的动静顷刻间小下来。然而这安静持续了片刻,忽然地面又传来一阵脚步,那脚步很轻,仿佛一只老猫踩在松软的草地上。
茯苓姑姑的声音传来:
“妤儿,起来说话。”
妤儿万分紧张,她怯生生地抬头。茯苓姑姑的眼神很值得玩味,她的目光放在妤儿的脸上。然而她并未露出什么明显的表情来。妤儿心里着急,赶紧问道:
“茯苓姑姑,妤儿想问下珏儿如今如何?”
茯苓姑姑不屑地“哼”了一声。妤儿“扑通”一声,再次跪下。茯苓姑姑看得厌烦:
“自己都是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想着顾那个丫头?”
她还想数落几句,然而见妤儿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终是不忍,只叹了一口气:
“取你们的性命,远非老身本意!只是你们如此没规矩,不识好歹,便是护得了你们一时,又是如何?”
妤儿听到茯苓姑姑语气里的松动,喜极而泣;
“还望姑姑高抬贵手!经了此番,妤儿和珏儿定是悉心学习,再不出岔!”
琦珏没了生命危险,茯苓姑姑果然不是要置她们于死地。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暗叹养母的话果然不错。茯苓姑姑的神色依旧是冷冷的,看不出她的心思:
“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再不出岔?哼……”
“敢问姑姑,现在琦珏在何处?”
“她要在禁闭室里思过两日,时候到了,老身自然会放她出来,不会拖延。”
两日的禁闭已不算严惩,然而此时妤儿见嬷嬷宽厚,胆子大了起来,竟有些“得寸进尺”,想让珏儿早日脱离苦海。茯苓姑姑有些生气,打断她的话语:
“你是要我对你们‘海涵’吗?”
妤儿一震,声音低了很多,然而她还抱着侥幸:
“姑姑,珏儿在宫里的日子还短,很多规矩还知道的不多……这次绕了她,妤儿保证她下次再不会犯!”
茯苓姑姑冷笑一声,声音忽然提高了:
“我只问你,昨晚的事情若是司礼监的巡视查到了,该是如何处置?他们会因为你们刚刚进宫,规矩不熟,而放你们一马吗?”
此话一出,妤儿心里一震,她是很聪明的,马上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