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一句“爹”,喊一句“娘”,然而她的四周全是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冥冥中,有个微弱的哭喊传来:
“姐姐,姐姐……”
她想辨别这声音的方向,然而却找不到方向。待到她即将完全被那窒息所吞噬时,她忽然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潮湿,紧接着人中处一阵钻心的刺痛。
她恍惚着,挣扎着,那微弱的哭喊忽然逐渐清晰,她辨别出那是琦珏惊喜的叫喊;
“姐姐!姐姐!”
原来妤儿悲痛过度,一下子昏厥在地,慕音先是含水喷在妤儿脸上,紧接着又用银针朝着她的人中刺下,一番折腾,这才把厥过去的妤儿救了回来。然而妤儿的养父母以及保长却是已经亡故,救不过来了。
刘家出了三条人命,非同小可,官府的衙役正在路上,前来接秀女入宫的黄公公却提前到了,当他见到屋里的惨状后,目瞪口呆。前来的官差知道黄公公是奉旨行事,不敢怠慢,赶紧退到门外。
妤儿和琦珏挂着泪痕,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倒是慕音比较冷静,向黄公公事无巨细地说了当时事发的情况。黄公公听了,着实震惊:
“入宫当天,竟出如此不幸之事!可叹!可叹!”
琦珏哭着:
“黄公公!珏儿可不可以不要进宫,珏儿如今不想进宫了……”
此话一出,黄公公脸色大变:
“老奴只当没听到琦珏姑娘这话!”
被选中的秀女若不进宫,等同抗旨!便是再不情愿,也由不得自己。然而此刻妤儿也顾不得了,上前福了一福,说道:
“请黄公公恕罪!民女进宫是本分,不该推三阻四!只是如今民女父母双亡,事发突然,还请让为双亲收殓,请公公恕罪!”
黄公公叹气:
“常言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今日姑娘遇此横祸,实在不幸。可是再怎么样,故去的人也不能复生,既是这样,又是何必?……”
慕音哀求:
“难道公公就不能通融一下吗?热孝在身,怎么好入宫呢?”
黄公公摇头:
“三位姑娘既已通过了选秀,你们的名儿,自此便入了宫籍,身家性命,自此再由不得自己,进宫不进宫,又岂能和老奴讨价还价?你们是要伺候万岁爷与娘娘的,什么热孝冷孝,这都是子虚乌有!宫里头的人天天有死爹娘的,若是都去守孝去,那宫里的活也就再没人干了。”
古代称父母死亡为“丁忧”,丁忧要守孝三年,其间不准婚嫁,不准授官,然而秀女在进宫前夕因守孝而放弃进宫,这事儿是从未有的。妤儿和琦珏即便都身在丧期,也必须得进宫。
黄公公颔首:
“张首辅与父离别十九年,最终‘夺情’之事,你们可曾听说?”
黄公公说的张首辅,乃是万历皇帝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万历五年,张居正十九年未见的父亲因病去世,此时,张居正的改革事业方才铺开,按照规定,他需要回到祖籍守孝二十七个月,如果他选了这条路,那么他的所有心血都将付诸东流。在百般权衡以及万历皇帝的要求下,他最终选择了‘夺情’,也就是在丧期内继续处理政事,而不是弃官去职:
“首辅位高权重,尚且如此,姑娘如今心里便是有一百个委屈,也只好咽下。”
黄公公话已至此,便是叫人无言以对,妤儿与琦珏慕音交换了下眼神,知道事情已经没了回转余地,三人跪倒在公公面前:
“民女愿听公公吩咐。”
黄公公面露不忍之色:
“起来吧……”
然而还是马上说道:
“进了宫门,从此便断了那宫门外的念想,一心一意,侍奉好自己的主子。”
妤儿忍着泪点头。
她要进宫,这个念头如今在她的脑海里生了根,紫禁城里有她的仇人,她要报复,即便她如今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即便她可能还未成功,就死无葬身之地,但事已至此,她再没别的路了,唯有一战。
踏在那已经熟悉了的院中,妤儿琦珏和慕音三人,在黄公公的带领下,一路出了刘家的宅院。
如今虽是三月,天气依旧未见明朗,时冷时热,一阵寒风吹来,庭院中海棠树的轻轻摇曳。每年四月起,这海棠树便会有那柔嫩嫩的花骨朵,到了下旬,满树都是那喜人的粉红。
妤儿和琦珏是很爱在家中的海棠树下嬉戏的,然而她们即日便要进宫。
从今往后,家中的海棠树依旧笑对春风,那昔日赏花的人面却丢了,再也回不来了。
恍惚间,妤儿竟然看到了这样一番情境:两个梳着小丱的姑娘,在海棠树下追着,跑着,娘亲端着饭碗,气喘吁吁,最终无奈地站着,一边摇头一边笑着……她甚至听得见母亲的低语:
“妤儿,珏儿,乖,乖……”
她坐在马车上,眼睛依旧不舍地瞅着那院子的红门,她想起了入宫前一晚,琦珏不舍母亲,执意拉着母亲衣角的情境。那时候母亲伤心过度,最终,竟然惹得琦珏安慰起了母亲来:
“母亲莫伤心……女儿逢年过节,只要宫中肯放,一定会回来和母亲团圆的。”
妤儿鼻子一酸:
“是啊,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
“驾!”
马夫的叫喊声划破了妤儿的幻想。
车轮子开始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越开越快,马车再一次开始了颠簸,载着一车的姑娘,载着一车的梦,朝着那紫禁城的方向奔腾。
那宅院与马车远了。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18章 入宫
入宫
载着一行人的马车,一路颠颠簸簸,到后来却又慢了下来。
车子在未时终于停下,正是宫里选定的入宫吉时,一刻也未曾耽搁。
四周都是宫内的太监、宫女、嬷嬷……妤儿、琦珏和慕音下车,相伴而行,不敢说话,不敢喧哗。
她们都彼此看了一眼对方,今后的日子,便是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如今未知的未来就在远方,心中虽然惶恐,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黄公公将她们领到一个教引嬷嬷面前,念着花名:
“刘妤、刘琦珏、冯慕音、徐清容、何青……这位茯苓姑姑,从此便负责你们的教导。”
妤儿听到“茯苓”的名字,眼睛里顿时散出了光泽,这光泽只是一瞬,快到连身边的琦珏都未察觉。
她从未忘了养母临终的嘱咐,然而她又是有心思的,这事儿的利害关系如何,她心知肚明。
茯苓姑姑始终板着一张脸,她带着妤儿一行人前行,安排了她们的住宿。她自始自终,都未多看妤儿一眼。
通过选秀的宫女并不能直接到各殿去侍奉,她们普遍需要经过姑姑的指教,有灵性的半年,笨些的一年,当姑姑点头,认为宫女的言行举止都符合要求了,这便能同意放行,若是一直不过,实在指教不会的,姑姑也不会再下功夫,只一句话,便能叫她去宫外守陵,或是入那最为低贱的苦工行列,度过辛劳而凄惨的余生:
“老身既然做了你们的教引,今后便会严格要求你们的一言一行。你们如今被选进来,从此身家性命,便都交给了宫里头!上头安排的事儿,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绝不许有任何拖延与马虎,听明白了吗?”
姑娘们皆知姑姑的话并非戏言,此刻都不敢麻痹,福了一福,皆柔声道:
“是。”
妤儿也应声而答,心中却是一沉,无限的凄凉。
这是秀女们在宫里歇息的第一夜,这一夜来得极快,仿佛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便来到了似的。
没有欢笑,没有嬉闹,宫女坊甚至比秀女坊还要压抑。当天的晚饭便是吃得战战兢兢,好在这些秀女的身家都是不错,在用餐礼仪上,并不至于作出什么失态的事儿,这便总算侥幸过关。
如今睡下,茯苓姑姑那张阴沉的脸,也仿佛还是没散。没人胆敢开口,房间里几乎是死寂。
妤儿并未睡熟,她揉了揉酸痛发麻的肩膀,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用侧身的睡法歇息。寻常女儿家,大抵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地面朝天休息。宫中的妃嫔皇后,皇子公主,也皆是如此的卧姿,然而这卧姿并不是宫女睡觉所准许的。她们的歇息,有一套严苛的规矩要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