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读过闲书了。什么“并不太忙”，都是说给外人叫他们不要担心的。</p>
<p>与卡乐门的战役一结束，后续的收尾工作就会如开闸的洪水般奔涌而来，将他和彼得压得喘不过气。</p>
<p>牺牲与受伤士兵的家属如何体恤安抚，被俘的卡乐门人如何处置，受损战舰及消耗武器的统计与补充，还有对外政坛上的粉饰太平……议员们的文书一封连着一封，有的异想天开，连批驳都让人无从下手；有的尽职尽责，回复起来也万万不可怠慢。红色墨水被羽毛笔蘸了又蘸，伴随他持续工作到晌午。</p>
<p>值班侍女为他带来一份简单的午餐，公正王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停下来休息一会儿。</p>
<p>刚切下一块面包，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由远及近：“埃迪（Eddie）！我去见过她了！”</p>
<p>是每时每刻都情绪昂扬的露西。公正王猜测她这个时间已经吃过午餐了，想来找他聊天打发慵懒的午后时光。</p>
<p>“她？她是谁？”</p>
<p>“别装了，埃迪，你知道我说的是伊蒂丝。”</p>
<p>“能不能不要‘埃迪埃迪’地叫我？”公正王讨厌这种过于甜腻的称呼，恶狠狠叉下一块鸡胸肉，“再说，我才是第一个发现她醒来的人。”</p>
<p>露西本来就对她惯性泼冷水的哥哥不报期望，依旧自顾自说着：“她实在是太酷了！我问她为什么身手这么好，她说她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当海盗。还有，那天她偷偷爬上桅杆的时候，我就在邻舰上看着……简直和飞一样，还没有声音！……”</p>
<p>埃德蒙在妹妹喋喋不休的背景音乐中咽下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食物。</p>
<p>“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安顿她？”</p>
<p>露西一时间被问住了。</p>
<p>“我只知道她不能回阿钦兰……那里毗邻卡乐门，人员杂乱很不安全。如果在纳尼亚的话……”</p>
<p>“做什么都可以啊！住在宫里也好，去和海狸先生他们做邻居也不错！”</p>
<p>埃德蒙不知道该笑她天真还是傻。纳尼亚不像阿钦兰和卡乐门，原住居民全是能言兽和精灵。如果某地突然搬去个夏娃的女儿，国内就得先闹翻天，其他国家想不注意到也难；如果留伊蒂丝在皇宫，又应以什么身份？是封为皇族，还是授予军衔……怎么做都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p>
<p>而且，如果伊蒂丝有了新的身份，就不得不在宫中的一些重要场合出现，万一被来访的曾经参战的阿钦兰人认出，又要如何解释？真让人头疼。</p>
<p>良久，他得出结论：让彼得想去吧，反正他才是最年长的，又总是有办法。</p>
<p>接下来，年轻的国王用时长三分钟的甜言蜜语将露西哄去花园玩耍，将自己重新掩埋在文件堆里。</p>
<p>·</p>
<p>伊蒂丝恢复得很快，第二天便可以下地行走。她在第一时间询问了阿芙蕾拉有关沐浴的事宜，顶着满头打结的发丝冲进浴室。</p>
<p>将一切清洁完毕之后，她湿漉漉地站在落地镜前打量着自己。</p>
<p>受限于长期的军旅生活，她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和上次相比（那大概是七八个月前的事），她的身形明显地消瘦了许多——都是因为昏迷时连饿了一个星期。</p>
<p>胸前的一根根肋骨变得历历可见，几乎可以用丑陋来形容；脸颊上也生出凹陷的阴影，看起来颇为阴郁。</p>
<p>不过好消息是，她似乎比上次更高了一点。</p>
<p>阿芙蕾拉为她带来的衣服是一条蓝绿色的蚕丝长裙，裁剪简洁利落，腰际带有一圈银色的卷草纹刺绣，十分合身，也方便活动。听说，这是苏珊女王特意请城堡里最好的裁缝为她制作的。</p>
<p>她将长及胸口、久未修剪的头发粗略扎成一条蜈蚣辫，走出浴室。</p>
<p>“伊蒂——”露西女王恰巧拖着长音在门口敲门，“我可以进来吗？”</p>
<p>伊蒂丝稍显措手不及，但还是欣然应允：“当然可以，陛下。”</p>
<p>“叫我露西，不要‘陛下’了，”少女亲切地挽起她的手臂，“你穿这条裙子真漂亮。”</p>
<p>伊蒂丝带着她来到迎客间的沙发上，听闻夸奖有些不好意思。</p>
<p>“真希望我将来能和你长得一样高，”露西继续说着，“你好像比苏珊还要高两英寸！”</p>
<p>“呃，也许运动能使人长高……”伊蒂丝胡乱应和。</p>
<p>“——不过你太瘦了。但我有信心让你爱上纳尼亚的食物。”</p>
<p>……</p>
<p>两个女孩继续攀谈着，并一同去训练场练习了射箭。在英勇女王热情似火的攻势下，伊蒂丝很快与她成为好朋友。</p>
<p>·</p>
<p>幸福的日子总是十分短暂。当伊蒂丝被告知，至尊王邀请她在晚餐时间与他的家人小叙片刻时，心情瞬间忐忑到谷底。</p>
<p>佩文西家族这四兄妹里，除了露西像她妹妹一般亲切，其余三人都不是好接近的角色——至少伊蒂丝目前是这么认为的。</p>
<p>埃德蒙虽然与她渊源最深，却并不能使她放松戒备。这位年轻的国王仿佛有读心术一般，让她感觉自己的所有情绪和意图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城堡里的人也时常赞叹公正王的智慧与心思缜密，而这两个词换一个角度来讲，就是多疑和狡猾。</p>
<p>至于苏珊女王，她还未曾多接触，但早在阿钦兰时就略有耳闻。她是政坛上的铁腕女王，能在众多男士执政者的唇枪舌战中争得一席之地，话术与交际能力都是顶尖的。伊蒂丝觉得，和这样的女士相处一定会如沐春风，但一切的前提是对方无时无刻地迁就自己，这会使她感到羞愧难当。</p>
<p>最后是至尊王彼得。十四岁登基，纳尼亚背后最有力的支撑者。如果说埃德蒙所处的高度令伊蒂丝一知半解，那么彼得给她的感觉就是无尽的仰望。上午的时候，她在花园里偶然看到他从容地与外宾攀谈。只是远远地看着，伊蒂丝都能感受到那份融入骨髓的帝王气场。</p>
<p>——如果可以，她想逃离凯尔帕拉维尔城堡，可她又偏偏不得不为纳尼亚奉献力量。</p>
<p>她开始想念起自己的家了。无论是曾经随生父天为盖地为庐、居无定所的海盗生活，还是和养父母平淡地生活在阿钦兰海边的小渔村，对如今孤身一人的她都有巨大的吸引力。</p>
<p>但是她不能回去。她的使命没有完成，“伊蒂丝”的身份也不再可用，否则将给所爱之人带来麻烦与灾难。</p>
<p>·</p>
<p>不过，当她终于完成和纳尼亚四位统治者的会面后，最初的看法有了些许改观。褪去略显沉重的国王枷锁与女王华衣，他们在家人面前，只是一群喜欢插科打诨、自由浪漫的年轻人。</p>
<p>他们和她谈到的话题并不沉重，无非是一些奇妙的经历和兴趣爱好之类。在这之中最正式的问题，是彼得留给她的，有关未来的选择：是以新身份加入纳尼亚军队，还是留在城堡做一名无所事事的“远房皇族”。</p>
<p>“毕竟，让女士上战场是很不人道的行为。”至尊王当时这样说。</p>
<p>伊蒂丝并不害怕必要的死亡和战争，但她讨厌碌碌无为。除却成为一名战士，为纳尼亚举起剑和盾牌，她并不知道还有什么洗清罪过的方式。</p>
<p>所以，在时至深夜十二点，埃德蒙敲响她的房门并为她提供一个新职位时，她在吃惊之余感到无比庆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