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
“闭上你们的嘴!我自个的外孙,自己会管教!”外公挥起手中的拐杖指向他们,周柏梵这才注意到,外公已经到了需要拐杖才能走路的年纪了,可之前的那几天,他为什么没有发现呢?他的心理防线开始悄无声息的崩溃,正当他想服个软的时候,外公一个拐棍打在他的膝盖上:“跟不跟我回去!”锐利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咬住牙,硬是一动也不动。
“柏梵,你跟他们回去吧。”黎之滔沉默了半天,终于轻轻开了口。
“我……”
“没关系的。”黎之滔又拉了拉他的衣服,他的心里软的一塌糊涂。黎之滔绕过他的后背不声不响地向前走去,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他不担心会有石子丢过来,因为他知道,柏梵在后边看着他。
“还不快滚回家!”又一棍打在他的膝盖上,周柏梵的身体晃动了一下,眼睛里掉出两颗滚烫的泪。
那些说得出口的说不出口的话,他明白,他也明白。
黎之滔一夜无眠,只是没有想象中思维爆炸情绪爆炸的感受,脑海中一片白茫茫,像是整个人掉进了一团庞大的棉花里,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他很疲倦,但头脑清醒得可怕。早晨四点,整个村庄笼罩在一层蝉翼一样的雾霭中,他悄无声息地起床,天还是黑的。
出了门他看到门口的木门上被人用红色粉笔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死变态,滚远点。”――消息传得够快的,这是小地方的便捷也是小地方的弊端,他们对彼此的秘密和不堪都熟稔于。这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痛,他皱着眉看了一会,然后折身回去用布沾了水,用力地擦着木门,粉笔的染料深深渗进木头的纹理里,怎么擦都有一层淡淡的印迹。最后他只得把抹布丢到一边,随他去吧,反正擦了他们也会重新描上去,只是村里的小孩子什么时候这么调皮了,他小的时候那些孩子都是害羞而且善良的呀,也许这是城市化带给乡村的污染之一吧。
黎之滔无处可去,他独自上了那座山岗,昨天晚上分别时他用力看了柏梵一眼,他知道柏梵会明白。山林里静得可怕,这个时辰,野兽也默默缩在洞穴里休息。他在他们第一次跑上去的山尖上坐下,露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真奇怪,早晨四点的山岗不会比半夜三更的山岗更加黑暗,可现在他居然有点害怕了,那个晚上像是行走在白夜之中,现在却像落进了无垠宇宙的黑洞,所以的光线都被吸收,所有的呼喊都没有回应。夜晚,夜晚怎么这样漫长啊。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天边终于泛出了淡淡的青白色,像是刚刚剥开的鸡蛋。也许今天能看到日出吗?黎之滔站起身,四肢都有点麻木了。
耳侧一阵窸窸窣窣地踩着树叶的声音,黎之滔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没有回头。周柏梵抱着胳膊站在他的身旁,几乎是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轻轻地开口说话:“太阳要跳出来了。”
“嗯。”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没睡着。你呢?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小场面。我是我外公用藤条抽大的。”
黎之滔扳过他的肩膀,他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有淡淡的淤青,他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别撒谎,你外公连打你巴掌都舍不得,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周柏梵不动声色地挣脱了他,往旁边移动了一步。“是二叔公打的,他们老人家,对这些比较忌讳。”
“这些是哪些?你敢说吗?”
“有什么不敢的,只是我不想说。”
“有什么不想的,你害怕了对吗?”黎之滔揪住了他的领口。“我告诉你,这里容不下我们我们就回城市,城市容不下我们我们就出国,你别想着逃跑。”
“我会怕这个?”他反手揽过他的脖子,现在他和他几乎是贴着鼻尖怒目相对。“黎之滔,你真的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
“二叔公说,八年前有个邻村的小姑娘不慎掉进水里,是堂兄把他救上来的,那个时候,你在哪?还是说,她根本就是你推下去的?”
他太聪明了,从只言片语就推断出了整个事件的经过。黎之滔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在朝阳的照耀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是我,是我又怎么样?你要把我再推下去吗?”
“我又不是你。黎之滔,我对你失望透顶。”周柏梵松开了他,用厌恶的眼神淡淡扫了他一眼,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没有丝毫的留恋,黎之滔看着他高大的沉默的后背,心都要碎了。“周柏梵,你就没有事瞒着我吗?”
周柏梵停下了脚步:“你翻我手机?”
“我没那么无聊,是你去抓兔子时让我给你拿着的。我宁愿我看不到那条消息。你早就知道,你高中毕业就要出国了吧,高考只是一块可有可无的垫脚石而已。”
“是。但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留下来!”
周柏梵转头朝他怒吼。一群受惊的鸟扑棱扑棱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你不会再回来了对吗?”因为用尽全力忍着眼泪,他的眼圈通红鼻尖也通红。
周柏梵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得向山下的路走去,他离开的背影很缓慢,整个山的阴影都覆盖着他,无数光线折断在他的后背上。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很久,黎之滔还在盯着他离开的那个地方,仿佛那里还停留着他的一部分。他的影子,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气,以及他各种各样的眼神,温柔的果敢的不羁的深沉的,和最后无比厌恶的。他走过去站在他站过的地方,空气仿佛还残存着他的温度。
黎之滔坐了下来,太阳升起来照耀着这片金色的草地,昆虫抖着透明的翅膀在草尖上转机,很快太阳又向西运动,光影变幻间一天的时光在他的身上爬过。等待周柏梵的每一秒都像处于时间的终点,被告知了确定的结局后一切却好像都加快了――快得不得了。转眼间天又黑了下了来,深入骨髓的黑暗又钻进了他的身体,他有点害怕,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暮色中他静静得又坐了一会儿,他在等,等第一颗露水打在他的眼皮上。
“啪答。”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他的皮肤上,寒冷逐渐占据整个身体。
是时候了。他站起来向山下走去――沿着他走的路。大河两岸空无一人,他站在了那条河边。
汹涌的回忆把他淹没,但他的眼睛酸酸的流不出一点泪来。
背后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年轻人,不要想不开啊,人生的路长着呢。”他转过身,是第一天来到这儿遇到的爷爷,今夜没有月亮,暗夜里他轻轻地笑了,没有回答。
“真心换真心这种事,太难了。我年轻时就看明白了,这世上,只有你自个最心疼自个。”
“爷爷,你怎么不回家?”
“我一个人,没事不想老在家待着,就爱出来转转。”
“奶奶呢?”话刚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有点不礼貌,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另一半多是已经长眠地下了。他朝他抱歉地笑笑。
“哈哈,我没有老伴儿,也不会有老伴儿。应该陪我一辈子的那个人,已经有了孙辈喽。”
“她负了你?”
“说不上什么负不负的,我们俩啊,本来就熬不了几年。”
“你难过吗?不能和她在一起。”
“习惯了。看着她那热热闹闹一家人,我也高兴啊。年轻人,你在想什么,我明白,你要想开点啊。”
皱褶已经压塌了他的眼皮,可他的眼神那么明亮,黑暗中像水一样闪着波纹。
☆、流水迢迢,波滔昭昭
“爷爷,我懂了,我不会做不好的事的。”黎之滔看懂了他的眼神。
“那我就放心了。得嘞,我回去了,你在这站一会也回去吧。”
“祝您万事顺遂啊。”
“顺不顺遂的这半辈子也过来了,人这一生,莫不是深宫折桂,多少荣光多少苦楚,只有自己明白喽。”老人仰天大笑几声,然后洒脱地转身大步离开,咿咿呀呀的歌声拨动了饱涨水汽的空间:“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是《霸王别姬》啊,黎之滔目送那个通透的老爷爷跟他的声音一起消失在远处,这个乐天豁达的爷爷让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增添了几分欢愉,谢谢你,爷爷,只是你拯救不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