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海魄(28)

“对了,我儿子今年高三了。要考大学了。天天起早贪黑的,你今儿个,应该是见不到他了。”

“余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你问。”

“来滨海市打工的年轻人成千上万,从你这门前经过的,怎么着一天也有几十个。你当时为什么就拦下了我呢?”

“我觉得你和当年的我特别像。穿个黑色夹克衫,剃个板寸,还背着一个薄铺盖卷。我当时正在屋里择龙虾,我一看,嗨,这不就是我二十多年前嘛。如果说还有什么别的,就是你眼睛里有股韧劲儿,像个能成大事的人。”

陈飒笑得眼睛眯起来。

“你笑啥?”

“我在想幸亏我那天早晨穿了那件黑色夹克衫,要是个什么红卫衣黄风衣的,估计就遇不着您了。”

“这倒是,哈哈哈哈哈。”

正笑着,张姨端着一盘蛤蜊一盘炒鱿鱼走了过来,她娴熟地摆好筷子,撒上孜然,又从冰柜里取出两瓶啤酒用起子打开。走近的时候,陈飒看到岁月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的皮肤表面凹凸不平,像是海滩边被风化的岩石,头发也已经白了一小半了,陈飒低下头,一种别扭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我随便炒了两个菜。小伙子你随意啊,就当在自己家。”

“好,谢谢张姨。”陈飒很快调整了表情,礼貌地冲张姨笑笑。

“余叔,杯子呢?”

“大小伙子喝啤酒还用杯子?对瓶吹啊。”

“好。”陈飒被余方正的豪爽感染了,仰头咕嘟咕嘟饮了半瓶。

“这才对嘛。”余方正呵呵的笑了,冲他伸伸筷子:“吃菜吃菜。”

陈飒夹起一个蛤蜊。

“这蛤蜊今天新捞上来的。住在海边,没别的好处,就是吃海鲜方便。你尝尝看,等会儿我再你张姨给你烧个鲍鱼。”

陈飒看着筷子尖那块洁白饱满的蛤蜊肉,微微地笑了:“是挺好。”

“嘿,是不是比你老家的好吃?”

“大概吧,我在老家也不怎么吃这个,主要是剥给别人吃。”

“是女朋友吗?”

“不是。是我很珍惜的一个女孩子。”

“就是还没追到手呗,别光喝酒啊,吃点菜。”余方正看到他又开始喝起酒来,赶忙劝道。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一阵一阵像蚂蚁在腿上爬,陈飒打开手机,看到是老刘的电话,他有些厌恶的皱皱眉,自从他大半夜从老刘屋里搬出来以后,他和他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过,平时在工地上也是能避则避,这种时候,他打电话来干嘛。

犹豫了一下,陈飒还是接起电话:“喂。”

“喂,陈飒。你现在在哪。”老刘的语气里有种迫切的焦急。

“在市里,怎么了。”陈飒尽量简略的回答他,他不想告诉老刘他的具体位置。

“老方出事了!刚刚救护车来了拉到市里的医院去了!你要是离那近就先过去看看吧!”

声音消失了,世界变成了黑白默片,有一秒钟陈飒感觉他与周围的一切割裂开来,余方正、桌椅、啤酒、海鲜盘乃至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被吸进黑洞里,贴在他耳边的那部手机,就是那个残酷的黑洞。

他想起了很多天前接到的那个把他送到这里的电话:“喂?是陈安业家属吗?他出事了。”那时的他,也是同样对未来满怀期待,那几句话仿佛寒冬腊月兜头一盆冰水。

现在它们又回来了,那些不幸、事故、痛苦,又找到他了,像是他拼命往前奔跑也摆脱不了的恶魔和梦魇。他说不出话,像是穿越到了平行时空。

“喂?人还在吗?”老刘急切的大喊震得他从耳膜到心尖一阵颤抖。

“嗯,你说,哪家医院。”

“人民第二医院。”

“出什么事了。”余方正瞧着陈飒脸色不对,看他挂了电话就赶紧问了一句”

“对不起,余叔,我的一个工友出事故了,今天我怕是不能陪你吃饭了。”

“这种时候还说这个干嘛?赶紧去医院吧。打车去。叔给你钱。”

“不用了叔,你忘了,我今天发工资了。”

陈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在这个坚强冷静得像中年人的少年身上,余方正第一次看到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的一点迷茫和害怕。余方正看着他沉默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老余,鲍鱼还烧不烧了?”不明就里的张如卉从玻璃隔断后探出脑袋。

“不用了。”余方正仰头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收碟子的时候,却发现那只放蛤蜊的盘子下老老实实躺着一张对折的很整齐的粉红色钞票。

余方正看着陈飒消失的那个路口,苦笑着叹气:“这孩子啊……”

上了出租车,陈飒面无表情的递给那个正上下打量他小出租车司机一张一百元:“去人民第二医院,走最快的路线。不打表,不用找。如果我发现你敢绕路骗我,我一定打得你妈都不认识。”出租车司机被他言语里的冷冽激灵了一下,他隔着铁窗隔断接过那张钞票,迅速踩油门离开。

“好好好,一定走最快的那条路,有事好好商量。”

到了医院陈飒直奔急诊部:“你好,请问有没有受伤的工人刚刚被送过来,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是荣盛工地那个吗?”

“是。”

“在四楼的手术室,那边有电梯。”

门诊部的小姐姐看他风尘仆仆满眼焦灼,直接向他指指电梯口。

“谢谢。”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失重感像野兽一样压迫着他的心脏,恐惧如影随形。

老方,会死吗?

出了电梯,左边直接就是手术室,没有想象中医生护士从手术室的门里来来回回进出的情景。手术室白色的玻璃门紧紧闭着,冰冷的蓝光把门下的一小块瓷砖地照亮。走廊上没有一个人,空气里没有一点声响。陈飒走过去慢慢坐在那排为病人提供的蓝色塑料椅子上,拉起卫衣的帽子,眼下没有任何噪声需要隔绝,但是带着帽子让他感到安全。

“叮咚――”电梯门再次开了,来的不是工地上的其他工友,也不是老方的家属,而是刚刚在楼下缴完手术费的工头儿。工头儿看到陈飒已经来了,简单的向他点点头,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不过陈飒是担心老方的安全,工头儿是心疼刚交的钱,如果老方这次死了的话,他还要再赔上一大笔――真是无妄之灾。

又过了一会儿,老方的老婆孩子和工地上其他和老方要好的工人几乎同时到达了。工人们穿着安全服,衣服上还带着工地特有的沙子水泥。

座椅显然是不够了,他们索性直接贴墙坐在冷冰冰的瓷砖地上,谁也不说话,十几只眼睛都紧紧盯着手术室的那盏蓝灯――等到那盏灯灭了,老方就能出来了,只不过不知道出来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老方的老婆和女儿来了后,工头起身把座位让给她们,她们也不推辞,现在这个土生土长的滨海女人头脑还是懵的,她顾不上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礼小节。

打破这份葬礼一样的死寂的,是老方女儿轻轻的啜泣声:“妈妈,你说爸爸会死吗?”

“闭嘴!你爸不会有事的。”女人厉声喝止了她,她的嘴唇上起了一层白皮,此刻那些白皮正被她用上排牙齿死死咬着,她有着滨海市大多数女人一样黝黑的皮肤,一双混浊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含着泪。

陈飒抬起头看着这对沉浸在巨大的担忧和害怕中的母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种时候,任何的安慰都无济于事。他在心里卑微的祈求:“老方,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来。神啊,求求您听到我的愿望。不要让我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场景了,蒙着白色裹尸布的担架床,我已经看够了也受够了。”

初中的时候陈飒的同桌在本子上抄了一句话:“有时候,机场比婚礼见证了更多真诚的接吻,医院比教堂听到了更多真挚的祷告。”那时的他嗤笑了一声,只觉得这是无病呻吟,却没有想到,某一天他真正体会到句子背后的浓烈情感时,是这般锥心的痛。

☆、生·告别

老方没有死。

经历了一场三个小时的开胸手术和六个小时的开颅手术,这个像牛一样壮实的北方男人,顽强的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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