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海魄(2)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林黛玉第一次见到王熙凤时的情景,也是夏郁第一次见陈飒爸爸时的。

酒瓶从一扇生锈的铁门里飞出,“啪”地一声在夏郁脚下四分五裂――不是烧烤摊里那种翠绿色的啤酒瓶,而是透明的“江小白”白酒瓶,夏郁倒吸了一口冷气,淡淡的辛辣味道冲进鼻腔。陈飒在铁门前停住,低下头,半张脸隐没在晦暗的天色中,夏郁看不清他的表情。

“对不起,可能是陈安业又喝多了。”陈飒不称呼自己的爸爸为爸爸,而是称其全名“陈安业”。

安业安业,却一点也无法安居乐业。

夏郁默默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她尽量装出明朗轻快的语气:“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有数学习题课,那老头儿可严了。被抓住就惨了,我先回去了哈。”陈飒看着少女沉稳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本来我以为他这个点儿不在家的,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似乎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初次见面”体验。

陈飒冲着铁门里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大吼了一句:“陈安业!你什么时候能放过我!”

少年人敏感的自尊心被这满地的玻璃碎片无情得刺伤了。

“咯吱――”是旁边的那扇铁门打开的声音,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往这边打量。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场景,甚至对这拥挤巷子的人来说是司空见惯――但在这生活像死水一样一成不变的巷弄里,任何一块打破平静的小石头都会成为人们的谈资。在更多的人朝这边张望前,陈飒捡起最大的那块碎片走进了家里。

掌心因为用力而渗出血。

☆、魄·白日玫瑰

夏郁还是在晚自修开始之前回到了教室。

明明白天是运动会,晚上晚自修却照旧。这该死的好学校的破规矩。夏郁的笔尖用力在草稿纸上划过,草稿纸轻薄的纸面被划破了,木头桌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黑色痕迹。她胡乱抽出一张试卷盖住这道印迹。眼不见,心不烦。

是一张数学模拟试卷,夏郁的眼睛停留在试卷左下角的一小块空白上。不是不会做,而是因为太简单而懒得做――那是一道基础的线性规划题目。已知x,y满足约束条件:y=2x,-3≤x≤3,则z=x+y的取值范围为?根据约束条件,作出可行域,然后转化方程式,即将解出这道题目时,夏郁的手突然停住,然后用力在字母“z”上画了一个圈。问题就出现在这儿,x是我,y是我的生活,以往无论我怎么改变都一定能找到答案,因为只有我一个变量。但现在另一个变量出现了,于是答案变得扑朔迷离,可以求出范围,但永远无解。

陈飒,就是那个z变量。

夏郁向往自由,却讨厌混乱。

但好像,已经无法阻止了。就像热力学中的不可逆过程,永远只会朝着熵增加的方向发展。

整个晚自习她心不在焉,和陈飒相处的每一寸时光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回放。扑进他怀里时他坚实的胸膛,打台球时他俯下的身体,以及他抽烟时吐的漂亮烟圈,捏啤酒罐时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一阵悠扬的音乐声响起――是班得瑞的《雨的印迹》,风海一中的放学铃。于是班里一下吵闹起来,像是平静的一锅生水被瞬间煮沸。夏郁抬起凳子往前挨挨,好让同桌王婷婷出去。她发了三节课的呆,王婷婷做了三节课题。她们彼此都心照不宣互不干扰――本来就是行为方式迥异的两个人。

最初,班主任安排她俩同桌是希望她们能性格互补共同进步,但在重点高中重点班里,每个人都是骄傲且心存戒备的,比起共同进步,更多的是泾渭分明。

夏郁开始慢慢悠悠收拾书包,她家离得近,步行十分钟就到,所以放学从来不着急。她轻轻把书包从桌屉里拉出来,书包上是迪士尼的卡通人物兔子史黛拉。

史黛拉明晃晃的脸突然陷入阴影中,夏郁困惑得抬起头,看到了班长司风明俊朗的脸。

司风明脸上是抱歉的表情:“不好意思夏郁,明天运动会的颁奖礼,你能替艾雅川当一下颁奖礼仪吗?她生病了明天可能会请假。”

夏郁回头望望,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文艺委员艾晓川致以同样抱歉的表情。

“我知道临时拉你来挺匆忙的,你之前也没有准备。但咱们理科班女生本来就少,眼下合适的只有你一个。你要是没问题的话待会问一下艾晓川流程就好,她说了不复杂的。”絮絮叨叨像个老阿婆一样的班长把夏郁从z变量的沉思泥潭中拽出来了。

夏郁伸出右手食指顶住左手掌心,摆出一个“stop”的姿势:“行,班长。我去。明天见。”说罢少女把书包甩在肩上,如一只矫健的史黛拉般冲出了教室。班长什么都好,只是一到感到抱歉的时候就会格外唠叨。夏郁迅速逃离了大型利弊分析现场,留下一脸懵的司风明站在她座位边。

司风明有点担忧地转身冲艾晓川说:“那个 '我去' 不会是语气词吧。”艾晓川耸耸肩:“以她的性格,我觉得有可能。”

当然不是语气词!坦坦荡荡的夏郁怎么可能玩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若是夏郁听到了班长和艾晓川在她背后的这一顿嘀咕,定会鼻子一皱冷哼出声。

第二天早上九点,夏郁换好了礼仪小姐的衣服,乖乖站在运动场边等着颁奖仪式开始。礼仪小姐,听上去是个香艳美丽的词,然而古板的风海一中为礼仪小姐准备的衣服却让人毫无想象空间――普普通通的白衬衫外加一条灰色半身裙。裙子褶皱凌乱颜色暗沉。夏郁有些怀疑,学校选择这个颜色,就是为了掩盖这些裙子可能多年不洗布满污渍的事实,忍着别扭换上了以后,夏郁觉得它更难看了,甚至还不如学校的夏季校服裙来得协调。

颁奖台其实就是三个挨在一起的白色小木箱。学生会的几个男生把小木箱搬上了运动场的草坪,中间写着红色“1”字的箱子最高,两边标着“2”和“3”字的则略低一些。夏郁身高最高,理所当然被安排在中间给冠军颁奖。三个穿着灰扑扑裙子的女生手里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上边摆着花和奖牌,比起颁奖,夏郁觉得自己更像是在上菜。“下面进行八百米男子高一组颁奖!”站得离主席台太近了,校长经过话筒放大的声音震得夏郁耳朵疼。迎面走来准备站上颁奖台的三个高一男生倒是一脸春风得意。

嗯?等一下?中间那张得意的脸怎么这么脸熟?

这不是那天逮她爬墙头的那个男的吗?不是去记人名字去了吗?哪来的时间还跑了八百米冠军?

看到这张脸,夏郁的心情更不好了。

给他挂奖牌的时候,夏郁故意拽着带子用力往下拉了拉,小男生低头一个踉跄,差点栽到地上。然而抬起头接花的时候小男生的脸上毫无愠色,他自自然然接过花,然后认认真真盯着夏郁说:“学姐,你的衬衫破了。”说罢伸手指指夏郁的腰侧。夏郁一摸,果然腰侧那儿破了个口子。她又尴尬又生气,想跑路又不能把其他两个女生扔在这儿,只得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坦然表情,然后用一只胳膊死死压住那个口子。

三个领奖的人依次走下去的时候,沐浴在快乐中的小男生冲她挥挥手里的花:“学姐!我叫乔樵。下次有缘再会噢~”会你个大头鬼!夏郁头也不回眼白一翻,她感觉她要气晕倒了。

11月5号,风海一中九十周年校庆。因为新校长上任而且恰逢吉利年份,这次的校庆活动格外隆重。提前几天,学校便从里到外热热闹闹挂满了红色条幅。夏郁沿着两旁种满梧桐树的学校主干道往前走,头顶是横跨着条幅的繁茂的枝桠。斑驳的树影在她的脸上明暗交错。

夏郁想起去年暑假爸爸妈妈带她去南京玩的时候,头顶也是这样遮天蔽日的梧桐,只是那座城市远比风海市更有岁月感,六朝古都,几百年的风风雨雨全都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逛总统府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进门是宏伟古朴颇有西方建筑风格的门楼,右转却能看到清代的长廊和亭子,甚至还有太平天国时期“天王”洪秀全金灿灿的塑像。那时正值暑期旅游旺季,行政院挤满了叽叽喳喳的游客还有聒噪的小孩子,夏郁对人多的地方向来厌烦,便独自挤出来在楼下的熙园逛逛,熙园的人虽然也不少,到底因为没有天花板的阻隔而开阔不少,夏郁走过那些青翠的竹林,想着此刻应该有一阵风呼啸而过,把竹枝压弯,把竹叶吹落在她的身上,这样或许她看上去会有点像《卧虎藏龙》里侠风磊落的玉娇龙。然而没有风也没有大侠,天气炎热阳光毒辣,竹叶蔫了吧唧一动不动――想象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夏郁庆幸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常常可以从平庸的生活里找点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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