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花灯节,他在瓷瓶摊上遇到一只被顽童欺负的小白猫,便上前赶走了那些顽童。而后,待他走在繁华街道上时,便察觉到身后有人一直在跟着他。
润玉皱眉,微微侧身看那个两三岁模样的脏兮兮的小女孩儿:“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小女孩儿有些被吓到,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
“你可知我是谁?”润玉继续训她,“你这只小妖,莫不是想灰飞烟灭?”
“不要灰飞烟灭,不要灰飞烟灭!”小女孩儿吓坏了,连声喊道,又怯生生地伸出满是黑泥的小手,“这个,给你,谢谢你救了我。”
润玉望过去,那小小的手掌上躺着的,是一块小小的平安符。
“这个很好的,”那小女孩儿认真的解释,“我听那些人说,这个可灵了。大哥哥,你拿着吧,祝你以后心想事成。”
回忆洋洋洒洒突如其来,那年花灯节,她十指芊芊递给他一块小小的平安符,脸上笑的讨好又认真:“陛下戴着吧,以后一定心想事成,喜乐无忧。”
润玉有一时间的恍惚,不自觉的就伸出手从那黑乎乎小手上拿起那块平安符,却听见那小女孩儿有些惊讶的声音:“大哥哥,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润玉眨眨眼,又清了清嗓子,才看向她,问:“你多大了?”
“大概,有三百岁了。”
“你叫什么?”
“……”
“你家在哪儿?”
“……”
“你爹娘呢?”
“……”
润玉看着不断摇头的小女孩儿,叹了口气:“要不要跟我走?”
“你会吃了我吗?”小女孩儿歪着头看他。
“我不喜欢吃猫肉。”
“那,好呀。”
小女孩儿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润玉的身边,扬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看他,黑乎乎的小脸上只有眼睛清澈的如同泉水:“我们拉钩钩,你可不能嫌弃我,欺负我。”
“你要求还真多。”
小女孩儿又笑了起来:“我就是说说,我觉得你肯定不会欺负我。你一看就是好人。”
润玉没有说话,小女孩儿却一手指向了天空,一手握住了润玉的手指,开心的喊道:“是烟花!”
润玉转身,看向远处绽放的大片烟花,那些烟花有着彩色的光芒,照的他眼睛有些酸涩。小女孩儿的手掌温热,让他感到有些温暖。他却想起那人这么些年来也只碰过他那么一两次,却总是带着灼人的温度,让他如今想起总是刺痛。
回忆大片大片的袭来,他想起那人穿着青衫,穿着蓝衣,穿着红裙,想起那人走路时裙摆翩跹恍若蝴蝶,想起那人递给他东西时圆圆的指甲,想起那人轻轻柔柔的嗓音,想起她被他训的时候懊恼的脸,想起她笑起来时微眯的眼睛还有脸颊上那一颗小小的黑痣,那样清晰,那样深刻。
润玉恍惚意识到邝露已经离开了一百年了,时间那么漫长,他那么无能为力。他总是在画邝露的画像,日日都在看她的画像,想着这样就不会忘记她的相貌。他把邝露的主殿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去,想着这样就不会失去她的气味。然而在他的梦里,她也越发的不清晰起来。那些模糊的轮廓和声音让他恐惧,他真怕,真怕自己某一天醒来会忘了她,那样的话,他就真的,永远的失去她了。
以往掌控住他的那些不甘、多疑都随着时间渐渐沉淀下去,只剩下邝露带给他的安心和暖意,剩下每晚殿里大片的烛光,剩下每日暖暖的甜汤,剩下一切安静和美好的事情,一如她。
润玉总觉得自己被毁掉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被各种人,各种事,以缓慢但狠利的手段给毁掉了。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好起来了,生母被杀的时候,他想自己再也好不起来了,父帝揭穿真相的时候,他想自己再也好不起来了,和旭凤兵戎相见的时候,他想自己再也好不起来了,看着锦觅离开他的时候,他想自己再也好不起来了。
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在好起来。那些人和事弄丢了他爱的能力,但是他现在开始努力的,一点一点的想要把它找回来,他想用这份能力,去爱邝露,即使他要等上很久。
“没关系,”润玉望着烟花和繁星喃喃,眼眶有些湿热,“没关系,我等你,等你回来,多久都等。”
作者有话要说:灯儿就是只小猫妖,润玉领养回来的孤儿,和邝露没什么关系,虽然她现在名义上是灯儿的养母了。
剧马上要结束了,好期待啊,真想看看大猪蹄子会不会瞎到最后呢:)
第9章 八
对神仙而言,他们的寿命有些太漫长了。
相聚、分离、思念,动辄便是百年、千年甚至是万年,有多无力,多痛苦,多寂寞。
润玉望着站在那独属于夕阳的热烈红光下的黑衣女子,望着她那双熟悉的眼睛,不禁有一刻的晃神,那么多的回忆铺天盖地的袭来,带着眼泪的湿润和鲜血的腥热,润玉这才意识到,他们大概,已经分别有三百年之久了。
润玉微微向前挪了挪步子,却不敢前进太多。他做了千年的天帝,从未胆怯过,可如今,他却胆怯了。他有些怕,怕这又是一个梦,美好的,欣喜的,却是假的。他怕走的太快,醒的太快,那个他思念了那么久的人,就会又像一阵风,轻飘飘的离开他。
他再也,再也承受不了失去了。
邝露却还没有注意到润玉,那个一身白衣服的小女孩儿正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一边攥紧了还一边喊爹爹,喊自己找到娘亲了,声音大的撕心裂肺,两侧的人都不断投来好奇的眼光,看的邝露更想快些离开。
她今天本是除了妖看时间还早,便想来街上随便逛逛,买些甜食回去吃。
她这些年越发的嗜甜,身上随时都能掏出一兜兜的糖。有认识久了的人问她怎么这么爱吃甜的,她想了想,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漂亮的女子拼命的往自己嘴里塞葡萄干的场景,便笑了笑回,甜的东西吃多了,就不觉得苦了。
她三百年前流落到凡间,靠着残存的一点点灵力替别人除点小妖小怪,得以糊口。这些年,虽然身体不大方便,却也是天南地北的到处走,认识了不少同行。
她知道自己在那些人眼里是个奇怪的存在,许多人不愿和她来往,还有许多人好奇她的过往,遇到的时候经常会问起,你怎么能活这么久?你为什么总穿的一身黑还带个面纱?你的左腿是怎么废掉的……
邝露很少回答他们,有些事情,她每每想起来都会尝到舌尖的苦味,即使她知道,那份苦,是从心底蔓延上来的,一点一点,缠紧了她的心脏,也缠紧了她的四骸,让她逃脱不得。
她遇到除妖师,遇到精灵,然后,遇到除妖师的后代,遇到更多的精灵。三百年,她遇到无数的人和事,看到无数的聚散离合,有些事情凄惨,她却不为之流泪。便又有人问她,你从来不哭的吗?
邝露说哭过,很多年前,她经常哭,可能是哭多了,把眼泪流完了吧。
那人便笑,说那很好啊,眼泪流干了,这一生,便只剩开心的事情了。
邝露也笑,一边笑一边抚过她的左腿,她能感受到扭曲的骨节,感受到左腿的疼痛,一阵一阵的刺痛,痛得她想砍掉那条腿。
如果真的能砍掉就好了,邝露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抱着那条左腿疼的恍若油煎火燎,满额是汗的想,如果能砍掉就好了,砍掉它,把一切让她这样痛苦的人和事都砍掉,那她一定,一定不会再这样痛苦了。
可是,她终究还是舍不得,即使那条腿已经废了用不了了,即使那条腿扭曲的好像枯裂的树枝每每看到都让人触目惊心,她还是,舍不得。
她安慰自己,这世间万物,有好有坏,总要留下那么点不好的,才能好好珍惜那些好的。
也总要留下些好的,才能不那么恨,关于那些不好的。
邝露有时望着即使模模糊糊却也能看出一片血色的夕阳,会想起自己最后见到那人的时候,那人向她奔来,手心鲜血好似红绸,轻盈的将她包裹住,也将她与世界隔开,那便是她见到的,最后一次清晰了。
有些人,你恨不了,好的坏的,林林总总,恩恩怨怨,总有些理由,你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