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k对于未来一直有非常清晰的蓝图,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但那个高空三万米的深夜,那条旧金山飞往新加坡的漫长航线,是Mark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只能将自己关在狭小的卫生间。
Mark记得自己好像是哭了,他不太确定,因为那晚上的事情如此不真实——Eduardo会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这样的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即使是欺骗、战争和漫长的岁月都没能分开他们啊。
可是他又同时明白,死亡面前一切平等,爱情留不住生命。
Mark可以用爱把异国他乡的Eduardo找回来,一次又一次;但面对死亡,无论他多爱他,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
所以Mark觉得自己那晚应该是哭了,因为他的理智完全阻挡不了排山倒海一样的恐惧。
他甚至不敢有希望,怕承受不了落空后千百倍的失望。
直到三十分钟后,空乘敲门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时,他才行尸走肉般离开洗手间回到自己的座位。
而在那个绝望的深夜,Mark是无法想象2015年的第一天,他和Eduardo可以亲密地在一张床上,共享一张被子,抵足而眠。
他的未来再次得以变得具体而可触摸、可建构。
有那样刻骨铭心的深夜,随后的任何问题、痛苦都变得可以忍受。
“今天高兴吗?”Mark问他。
“嗯,当然。”
Mark没再说话,Eduardo问他,“你睡着了吗?”
“没有,”Mark说,“我在许愿,新年愿望。”
“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Eduardo问。
“一切都会好起来。”Mark说,“不要担心,Wardo,相信我。”
Eduardo不说话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都没信心的事情,Mark可以对他如此有信心?
Mark在黑暗里亲吻了他一下,“晚安。”
“晚安,Mark。”Eduardo说。
事实证明,有些魔鬼是真的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Eduardo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时,看了看表,还不到四点,这意味着他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
他感到很疲倦也很困,极度需要睡眠,但是他不想睡觉,因为今天真的是很棒的一天,他不想让噩梦毁了他的好心情。
Eduardo在黑暗里坐起来,靠到床边。
睡觉现在对他来说仍是需要勇气的一件事,因为那意味着当他闭上眼后,很可能一遍遍地“重温”那些撞击、鲜血、碎玻璃、撞歪的栏杆和变形的车门,还有永远都急于把他叫过去的“Mark”。
这就算真正的他躺在自己身边熟睡,Eduardo也没法阻止这些联想和景象出现在自己梦里。
他坐在黑暗里,在困倦中努力和睡意对抗,彷徨又迷茫。
Mark在他身边睡得很熟,呼吸安静绵长。
他的呼吸仿佛引路的咒语,刚刚他拉着自己一路前行的手,似乎在Eduardo的手腕和手指上仍旧留有余温。
——我怕和你再走散了。
Mark拉着他分开人群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不管路有多长,有多暗。
和充满困惑的Eduardo不一样,他好像知道该怎么走,也知道终点在哪里,他如此强大而自信,并且完全不恐惧。
于是,眼前路的尽头有光明渐现。
跨年时那些绚烂的烟花在脑海中绽放,被烟花和欢呼淹没的声音,在此刻寂静的夜晚却格外清晰。
——我爱你,Wardo,我爱你。
Eduardo回过头看向睡在身边的Mark。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推了推Mark,并小小地叫了他一声“Mark”。
叫了一声后,Eduardo就没再叫了,他想,如果Mark没醒,那就算了。
但Mark很快就醒过来了,他没有生气自己被半夜叫醒,而是问道:“怎么了,Wardo?”
Mark一边问一边睡眼朦胧地伸手按亮壁灯,柔和的橘色灯光笼罩着床头的一片地方。
他看到Eduardo脸上露出夹杂着退却和渴望的矛盾表情。
Mark看了看手机,这个时间,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因为前几天也正是这时,Mark见到他被噩梦惊醒,然后独自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半宿。
“Mark,对不起,我……”Eduardo说。
Mark说,“不需要道歉,你可以随时叫醒我。”
“不,不只是那个,”Eduardo艰难地解释,“……是我做噩梦了。之前,我跟母亲谈过一次,她建议我跟你说说……”
“或许我们可以试着,一起面对?”他不太确定地看着Mark,“如果你愿意的话?”
TBC
第二十三章
【23】
“如果我不愿意的话,”Mark反问,“我为什么要来新加坡?你认为我留在你身边是为什么?”
Eduardo被Mark质问得哑口无言,半晌,他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我说的事情。”
“我的喜好不重要,”Mark回答,“如果这件事是正确甚至重要的话。”
他说:“既然你母亲希望你跟我谈谈,那我认为这件事很重要,你应该在她对你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立刻找我。”
Eduardo仍旧很犹豫,但Mark想要知道情况的态度非常坚决,这让Eduardo无法搪塞他,只能如实道来:“我做噩梦了,一直在做,你知道的……”
“我知道。”Mark道,“我知道你总会在梦里产生车祸的闪回。”
Mark体会不到Eduardo的PTSD的痛苦,他只能从心理学的专业知识中了解他的一切症状,用理性的知识去想象Eduardo频繁的闪回和持久的创伤性应激症状有多折磨。
他也曾从负责这件事的警官那里看到过车祸监控视频,猛烈的撞击和侧翻的车,锯开车门后被消防人员抱出来浑身是血的昏迷的Eduardo。这些画面像刀子一样血淋淋地刻印在Mark的脑海里。
Mark一直在避免自己过于频繁地回忆那一幕,并为此特意征求过母亲的建议,他用了很多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并不断有意识地巩固Eduardo已经没事了的认知。
“可是我还梦到了你……”Eduardo看着他,棕色的眼睛里充满愧疚。
“我?”Mark有点惊讶,Eduardo出车祸时自己不在场,那只能说梦里自己的在场,出于Eduardo的某种联想。
“你梦到我也发生意外了吗?”这是Mark最直接能想到的,Eduardo爱他,而PTSD不安全的恐惧会延续到自己所爱的人身上。
“不,不是……”Eduardo摇头,他有点说不下去,“我……”
“到底怎么了?”Mark握住他的手,“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我梦见我们在吵架,”Eduardo非常难过地说,“我梦见我们在电话里吵架,为了广告,为了我的实习,或者为了要不要留在帕罗奥图,甚至是为了帕罗奥图的那栋房子的租金,还有一次是为了前些时候我们失败的性爱。很多很多事,我们每次都在吵架,永远都在吵架。”
Mark有点说不出话了,心里有个堪称恐怖的念头若隐若现。而Eduardo接下来的话,证实了Mark所害怕的事情。
“然后你让我到你身边,”他艰难地说,“我开车奔赴你,但是在途中,我总会出车祸……一次又一次……”
Mark完全愣住了。
窒息的感觉像一块石头,结实的绳子另一端捆着的是Mark的心脏,他的心脏不断被那块巨石坠着往下落。下坠的速度如此快,让他难以呼吸。
车祸和往事在坠落中混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我原谅你了,因为我有个好消息要跟你说,Peter Thiel给了我五十万美元。
——我们做到了。
——所以我需要我的CFO。
——你最好给我来帕罗奥图,现在、立刻。
——I’m on my way.
——我以为我是团队里的一员。
——所以我没有看合同,我天真地以为那是我们的律师。
“一场伏击,”Mark脱口而出,随后又无意识又重复了一遍,“一场伏击……”
——我没意识到我被伏击了,直到百万会员夜。
——是的,那是一场伏击。
一场有心算无心的伏击,一场裹着糖衣的伏击。
当年他用一句“我需要我的CFO”把Eduardo从纽约叫到帕罗奥图,签下那份稀释股份的合同。
那才是Eduardo人生中遭遇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车祸”。
而他梦里的车祸闪回,不过是那场毫无准备,突然被算计的伏击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