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心中仍有一丝古怪,或者说淡淡的疑惑——这家伙都做下了背主弑君这等离经叛道之事,竟还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他么。
联想数月来楚王的所作所为,或许,白雨渐想让天下对“楚王”失望,到时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接管大统了。
“那他自己的躯体,就在神官殿中了?”几乎不需要问,唐辛便已在心中笃定。
白雨渐是前神官抱养的孤儿,在神官殿长大,偌大王宫之中,唯一能放心的地方只有那处了。
……
明日便是决战。
唐志在帐前鼓舞士气,唐辛则登高远眺长生殿。高处不胜寒,又兼雨后急晴,更是凉意显著。
云层里透入一束光,游丝般脆弱。
他凝神看着,不知为何,竟然听见有人在哭。
那哭声隐隐约约飘入耳中,呕哑嘲哳,难听极了。
他想挥手斥退,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明知他在此处,还敢如此喧哗。
刚抬起手,便看见尾指上的银丝,纤细绵长,牵扯不休,而另一端,则连通未知的黑暗。
帷幔层层叠叠,包裹着这一尺三寸地,飘扬如水雾云霭。
四周很静,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一呼一吸。
身侧分布七盏莲花烛,散发出微弱的光。外间星光闪烁,尽被帘幔遮挡。香烛的气味在空气弥漫,混合着浅淡的花香。
小指忽然一动,他垂眸,目光随着那丝线延伸,竟看见从遥远的那一点粲然猩红,错眼望去,如美人额间的朱砂痣。
那红在拉长,沿着纤细的丝。
仿佛被谁缓缓灌入了鲜血,浓腻的猩红一口口吞噬月华般的亮银,直至完全吞没,缠绕在了他的指上,绷紧了,如能滴出血一般。
纱帐后走出一个人。
那个人缓缓地走到帐前,身影投映于王帐,勾勒出墨色山水一般的神秀玉姿。就像随意翻阅一本典籍,那人的指落在帘上,轻轻勾开一丝缝隙。
更纯净耀眼的光漏了进来。
他屏息,视线里映入轻袍缓带,流云广袖。
冰凉的声音微缓:
“君上,该醒来了。”
如锵金鸣玉。
他还在振聋发聩,有人拖长了腔调唱喏:
“恭祝吾王,神寿安康——”
猝然惊醒,发现不知何时竟躺在旷野上睡着了。梦中光景为何,却是再也记不分明。
唯一的印象,便是那流云垂落的广袖中,隐约缭绕的红丝。
大楚立国第四十三年,唐山王攻入王都。
唐辛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是反贼,却比做君王时,承受了更多的磨砺,也正是因为这些磨砺,他变得比以前更坚定、更冷酷、更加雄心万丈。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是福是祸,事到如今,再难定论。
终于到了那一天,君臣对峙的那一天。
可是身份却反了过来,曾经的君王变作逆臣,而乱贼却坐在高高的龙座上,于沉沉的黑暗之中,俯瞰他。
长生殿没有点灯。
唐辛踏着落了尘的相思方纹地板,一步步走近,仰着头颅看向那道卧在座中的身影。
原来以前,臣子们都是这么看着他的——不,没有人可以直视君王,他们只能俯首帖耳,三拜九叩。
难怪会觉得不甘,难怪会心生恶欲。
殿外忽然大亮,天空中银蛇游弋,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闷响,一闪而逝的亮光,让唐辛清楚地看见,长生殿养大的猫,正卧在那人膝上,极小声喵喵地叫。
青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它的皮毛,有多温柔,观那猫儿的慵懒意态便可知晓。
那毛发油光水亮,可知他平时照料得不错。
对一个畜生,倒是情深义重。
“你可知,我是谁。”唐辛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双眼紧盯着那人,咄咄逼人的严厉中带着森然。
白雨渐的手指从猫儿的背脊,摸到一圈奶白的颈上,身子仍是懒懒地倚在座中,动也不动。
唐辛知道他也在看他,只那目光冰冷得不像一个活人。
或者,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
作者有话要说:牵红线是作者的恶趣味(噗)
第四章
唐辛挥剑,一旁的金漆白龙八窍香鼎轰然倒地。
猫儿受了惊吓,呜咽一声,从那人怀中跃下。白雨渐似是伸手去阻,被一爪子挠破了皮,伤口不浅,立刻渗出鳞鳞的血迹。
如同蓄满水的池子凿出一个口子,一时间血流如注。他放下袖子,掩住了手背,烫金的袖边很快便洇湿。
唐辛无动于衷,他压下心头暴虐的怒气,只冷冷地笑:
“混账,”他拿剑指着他,“孤待你不薄,你这竖子,何以如此待我?”
白雨渐仍是不言不语。
他淡漠看着他的神色,不禁让唐辛想起,那一个雨夜,那一个黑暗阴冷的雨夜,大量的鲜血从他的鼻子、口腔里不断地涌出时,白雨渐站在榻边,就是用这样冷冷旁观的眼神,看着他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苦苦挣扎、含恨死去。
就好像他活的那二十年,他为国为民所做的一切努力,在白雨渐看来,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现在,他又是这样地看着他。
“白雨渐,你是不是觉得,即便孤回来了,在你这超脱世外的神官眼中,也不过是愚蠢的犬彘,弱小的蝼蚁,无能的凡夫俗子,根本不值一提,对吗。”他的眼眶慢慢红了,所幸四处皆暗,难以分明。
听了这话,白雨渐终于起身,慢慢地走下了台阶。谷纹双璧的袍裾一寸寸抚过,微尘在地面上逸散。
唐辛浑身紧绷,暴动的杀意流窜至四肢百骸,连手中的剑都在微微颤动。
白雨渐站在他不足一步处,向他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空无一物。
没有被猫儿抓伤的手,修剪得细致齐整的指甲,灰白的皮肤,僵青色的血管,几乎没有半点生气。
他要做什么?
他又要耍什么毒计?
……
提着楚王头颅走出大殿的时候,天边一道雷声劈落,怒意涛涛。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想起来。
少年时,他曾偷了先生的戒尺,拉着神官殿的小神官玩一个民间游戏。
两个人猜石,输了的打手心。
起先他一直赢一直赢,后来输了一次,本想耍赖,见好友无情地板着脸,这才磨磨蹭蹭地摊开手心。
那纤秀如鹤的少年,一张脸蛋仍是冷得结冰一般。他默了一刻,将足有六分厚的戒尺收入了袖中。然后张开洁白的五指,轻轻地,合在他的掌心。
握手言和。止兵息戈。
后来东窗事发,两个人都被先生狠狠训了半日,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好打。
好友以德报怨的高尚节操,让太子大为感动,跪在祖先宗庙里时,他信誓旦旦地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话呢。
唐辛喉头滚动,望向一片血红的天际。
“以后要是你犯了错,就把手伸出来,我会握住你的手,然后原谅你的哦。”
……
我犯了错。
你愿意原谅我么?
……
身边有人骇异地大叫一声。
唐辛怔怔低头,手中紧揪的乱发之下,是死气沉沉的脸庞,此刻双眼紧闭,满面血污,那一直紧阖的唇中,却好像呕血一般,不断狂涌出鲜血。
他回头看,那些血液已经流了一地,如同溪水蜿蜒。
他到了此刻,才惊觉:
白雨渐并非以沉默对抗,而是根本开不了口。因为一旦开口,口腔里淤积的血便会倾涌而出。
这具身体明显已经残破到了一种,与死尸无异的地步。
他心中忽然不安。
下将来收殓楚王的头颅。
唐辛随手交托,拔腿往神官殿的方向迈去。
在还有一亭之隔的时候,他慢慢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巍峨高阔的楼宇,朱漆勾片的栏轩,挂满玄珠铜铃的檐角,这些统统不见。
只见滚滚浓烟,与冲天的火光。
那映亮天际的血色,竟是如此由来。
有人悲叹:“天雷劈落,劈毁了神官殿!火势太大,已经难以补救了!神官大人他,恐怕出不来了!”
唐辛的脚步只顿了一顿,忽然像疯了一般冲向火海。
竟无人拦得住他,只能惊慌失措地随同护驾。
众人最后只救出一册书卷,书名预世,竟是当年天机阁中失窃的那一卷,却在大司命的枕席下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