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在长生殿跪了三天三夜,终只保下一人性命,回到寝宫之中已高烧不止。
后来继承王位,伐狄之战中,他被流矢所伤坠马,是白雨渐赶来,生生用右臂挡下再次向他刺来的长矛,护了他一命。而白的右手,却永不能再执笔。
他知道,这是报当年之恩。
不论恩还是怨,这个人一向算得清清楚楚,而且从不轻易插手他人运命。
神官都是如此的。
他却十分感动。
后来大司命的册封典礼上,白雨渐单膝跪在王的履边,王亲自将他扶起,金口玉言,宣布他是“君王身边最尊贵的臣属,人间的神”。
赐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与荣光。
——让唐辛到如今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了那样的地位,为什么还不满足呢?为什么要背叛呢?
只因当初那一句酒后戏言吗?
可他即便作为君王,也从未对他,有过一丝逾越君臣之举。
唐辛半夜醒来,只觉腹中饥饿,难以忍受。
他点灯喊来侍从,叫了最烈的酒与最辣的菜,自斟自饮,辣意带来火炙一般的痛楚,借浓烈的酒水一浇,更是几欲穿肠破肚。
趁着酒意,把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地翻来覆去回想,越回想,心脏便越如钢针碾压般的疼痛。
回忆一旦开始,便似无止无尽。
从什么时候起,那位终日醉心星象的神官,对他协助政务的要求不再是百般推拒,而是坦然受理。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将王身边可供信任的人一个一个拔除。
从前不曾留意的细枝末节,如今串联起来,无不张牙舞爪地提醒着他所谓“忠臣”的居心叵测,与狼子野心。
大抵世上最心酸的事莫过如此,曾经共患难共荣华的人,如今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原来那么多年的君臣之谊,守望相助,轻而易举地,便可在王权的倾轧下灰飞烟灭。
这个世人眼中战无不胜的唐山王,执箸坐在酒桌边,竟然慢慢地哽咽起来。
他泪水满面,泣不成声,哪里有一点在战场上号令千军万马的霸主之态。
唐志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他那威武霸气的大哥,一边将血红的辣椒塞进嘴里,一边面无表情落泪的场景,吓得他手脚哆嗦,忙喊医官。
唐辛制止了他,收了筷,重新躺回榻上。
滚烫的泪变得冰冷,于是再温暖再怀念的过往,也随着长夜慢慢地耗尽,末了只剩满腔的仇恨,永远也燃不成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写唐辛叫酒菜时正在吃超辣的东西,猛喝一口冰阔落那叫一个销魂
第三章
过了漯河,叛军一路东进,直取二十一城,终于兵临帝都城下。
大军压境,王城却不戒严,甚至官兵白丁往来如常。
唐辛直觉蹊跷,这架势,简直像是大开城门迎叛军入城一般。
难道又是一场阴谋算计?他知晓白雨渐的智谋决不在他之下。
但是死过一次的人,又何惧冒险,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于是乔装打扮一番,与身边几个高手以及曲老入了帝都。
一切看起来如此风平浪静,甚至守城兵卫的盘问都是草草了事。
曲老沐浴焚香,走入那位禁军教头的府中,不过高谈阔论一番,再搬出唐山王的名号,本以为坚贞不屈的王廷守卫,便轻易地倒戈了。
连他都不得不感叹,原来这位唐山王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若非此刻他鸠占鹊巢,那英年早逝含恨而终的楚王李以明,该是个多么可怜可悲的角色。
不是没有想过,原来的唐山王哪里去了。
可此刻的唐辛心冷似铁。真的唐辛,也许早已消散,也许正藏在这具身体的某个角落。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将活着的机会拱手让人。
或许时到今日,他的身上才真正唤醒了冷血自私的因素。
出府时候,意外撞见了楚王仪仗。
众仆前呼后拥一辆双辕辎车,那个傀儡端坐华盖之下,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着滚雪垂璎大袖,袖头覆了一层薄纱,撩起来,轻轻柔柔得像梦。
他正襟危坐的姿势,颇像一尊华丽的塑像。再配上貔貅炉中缭绕的紫烟,与庙里的菩萨倒是无异了。
唐辛混在围观人群之中,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王。这种通过别人的视角仰望自身的体验,很奇异。
他一眼就认出来坐在王辇中的,不是自己。
这里的不是,指的是他的神态与气韵。
可是再一眼看去,每一寸身体发肤,从因旧伤不自然倾斜的左肩,总是微挑的唇角,到眼下发红的泪痣,无一不是熟悉至极。
又断定,此人绝对是他,绝对是楚王李以明。
而楚王,原本早该是一具腐臭的尸体。
唐辛不免悚然。
如果这是“李以明”的原身,而李以明重生成为唐辛,那现在在李身体里的又是谁?
他想得入神,下一刻王的眸光,恰恰与他对上,却又好像没对上,只惊鸿掠影般擦了过去,尚不足一息。
那眼神却凿刻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眸光如重病之人般涣散迷离,但那惊鸿一瞥的韵味,却如深碧月色,又如黎明桃花,微凉的柔中,含着极端的优雅矜持。
曾经引发过的惊艳,如今偶然再现,依然能牵动一串串的栗悸。
试问世上谁有这样的眼神。
答案呼之欲出,却未免太过不可思议。
唐辛满面困惑地出了城,在城外与曲老同行时,终于发问:
“今日之景先生也看到了。楚王健在——那么孤,还有办法再回去么?”
曲老却道:“按照君上所说,君上那时饮下了穿肠毒药,那么那具身体,恐怕已经遭到了不小的损毁,就算重新回去,也是一副药石无医的病躯,难以长寿。何况楚宫中早已重新洗牌,无人忠于楚王,不如趁机自立新朝,做开国之君。”
确实,他今天看到的“楚王”脸色青白,恐时日无多。
可曲老这话有些奇怪。
自立新朝,开国之君?
“你的意思是,要我亲手诛杀,”唐辛蹙了蹙眉,“我自己?”
“君上,您好好想想,现在在那副身体里的,最有可能是谁?”
唐辛顿了一顿,最后也只能慢慢吐出三个字:“白雨渐。”
又神色微妙起来,“可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曲老沉默,半晌道:“不瞒君上,臣曾经听说过,神官殿的每代神官,都擅长一种术法,名为离魂,而这种术法,是被严禁使用的。——也许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确实存在。”
唐辛有些意想不到,甚至“啊”了一声。他并不质疑,世上有些奇异之事确实难以说通,否则怎么解释他的重生。
“臣要说的就是这离魂之术。所谓离魂,便是施术者将自己的魂魄从本体抽离,寄居在目标寄体之上,从此便可操纵寄体的行为与思想。而一旦寄体消亡,魂魄就会自发归位。”
唐辛听了这话,不免在心里暗嘲。
白雨渐打的一手好算盘啊,这离魂寄居,尤有后路——就算没了王位,还有神官可做不是。
因为就算改朝换代,也没人敢轻杀神官。
自古以来神官一职,便是神在人间的使者、象征,凡称“大司命”,不可轻易亵渎,自然也包括戕害。
除非神官犯下连天都不能原谅的过错,譬如泄露天机、逆天而行。
传闻,就算人君不动手,天也会降下雷罚,劈他个五识尽丧神魂俱灭。
而天罚,注定是避无可避。
所以历朝历代的神官都是独来独往,不与人深交,唯恐掺和世事,惹上一身骚。只与星辰为伴,清风为友,偶尔上朝,不过知会两句奇异天象。
他白雨渐倒是个例外,权欲熏心,不择手段,丧心病狂。
唐辛感叹一二,立刻又提出疑问,“他要这王位,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如果真如曲老所说,那是一副残躯病体,白雨渐又何需借他皮肉,倒不如自己称王,想必一呼百应。
曲老神色微动:“神官摄政,毕竟不是正统,白雨渐的脾性,君上是知道的。”
唐辛点了点头,确实如此,白雨渐这人最是循规蹈矩。